我早该毕业了,因中间进了一年国画系,再回西画系便须多补一年,其实没有什么可补的,我便到北碚附近的独石桥小学代几个月课,挣点钱。小学共六七个教师,女教师都希望我给画像,我却选了一个有特色的女生给画像,用点彩派手法,画得像而美,但她一看,“哇”的叫了,说画了个大麻子!于是谁也不要我画了。当时我笑她们外行,没水平,自己尚未意识到艺术与群众因缘的大问题。一九四三年我在青木关毕业了,毕业之后由于同学王挺琦的介绍,到沙坪坝重庆大学建筑系任助教,教素描和水彩,这是我莫大的幸运。因重庆大学和中央大学相邻,我教课之暇便到中央大学旁听文、史课程,主要是法文。我将工作之余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全部投入学习法文,听大学里高、低各班法文、找个别老师补习、找天主教堂里的法国神父辅导,从旧书摊上买来破旧的法文小说,与各种译本对照着读。每读一页,不断查字典,生字之多,一如当时吃饭时捡不尽的沙子稗子。读法文,目的只一个,战后到法国去勤工俭学,没有钱,过浪子生活,最穷苦的生活,那么首先须通语言。 四年沙坪坝生活中主要是学习法文,并在青年宫办了第一次个展,还认识了朱碧琴,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今日白头偕老,共同携手于病的晚年。她毕业于国立女子师范学校,任教于中央大学和国立重庆大学附小。我觉得她平凡、善良、很美,而且是我偏爱的一种品位,令我一见钟情。我们间的感情成长缓慢,我们抛掷在鸳鸯路上的时间也不肯过分。但有一天,我向她谈了我的初恋,谈到忽然感悟到她仿佛像我初恋中女主角的形象,是偶合?是我永远着迷于一见倾心?她似乎没有表态。近晚年时我在香港《明报》月刊发表了《忆初恋》,情之纯真与那远逝的抗战之艰苦都令读者关怀,文章反响甚好,编者更希望我写续篇。大陆的一位编者将此文投《知音》转载,于是读者面扩大了,连初恋者本人及其家属也读到了,其女儿、女婿曾来北京相访。刚进门,其女儿一见朱碧琴,便说:真像我姨。可惜抗战期间我们都无自己的照片,逝者如斯夫不识自家面貌。我写过一篇《他和她》,详述了我们六十年来共同生活的甘苦。其中谈到我出国留学时没钱买手表,是她犹豫之后将母亲赠她的金手镯卖了换的表。八十年代初我出访印度经曼谷返国,在曼谷跟随同机返国的使馆夫人们去金店选了一个老式手镯,预备还她。最近在龙潭湖公园里,遇到一对中老年夫妇礼貌地尊称我“吴老”,我茫然,那位夫人原来是当年在曼谷帮我选手镯者,她大概读到了《他和她》,今在园中白首相遇,能无感慨,她特别要认一认朱碧琴,因我这个美术家夸奖过她美,但谁又能留住自己的青春之美呢! 朱碧琴决定与我结婚之前,她有一个顾虑。她的一位高班同学是我的同乡,其父是我父的至交,都曾在乡里当过小学校长,因之其父久知我的功课出色等经历。这回战乱时邂逅于重庆,他有心示意其女与我联姻。而我,对艺术之爱是如此任性,在恋爱问题上的选择也是唯情主义,但我对他们父女及全家都甚尊重,且不无歉意。战后,妻到我老家分娩时,其时我在巴黎,她那位高班同学还来家祝贺并备了厚礼,我们深感她气量之大。八十年代我们住劲松,收到这位心存宽厚的同学的信,她出差住北京弟弟家,想来看望我们。其时没有私人电话,联系不便,我们立即回信欢迎,等她来,并说希望小住两天。信发出,我们天天在家等,但一直音信杳无。她犹豫了?她返东北了?竟不复一字!及许多年后,她病逝了,她弟弟家才发现我们寄去的信仍遗留在抽屉内,她没有读到。 重庆大学的一次全校助教会上,校长张洪沅说:助教不是职业,只是前进道路的中转站,如不前进,便将淘汰。确乎,没有白胡子的助教。助教宿舍行字斋和文字斋每晚熄灯很晚,成为嘉陵江岸上一道夜的风景线。这两个斋里的居民,战后大都到西方留学了。一九四六年暑期,###选送战后第一批留学生,在全国设九大考区,从北平到昆明,从西安到上海……同日同题考选一百数十名留欧、美公费生,其中居然有留法绘画两个名额。我在重庆考区参试,这对我而言是一次生死搏斗。限额,八年抗战聚集的考生又众,竞试很严峻。年终发榜,我被录取了,其时我已到南京。###通知一九四七年春在南京###中举办留学生讲习班三周,然后办理出国手续。山誓海盟,我与朱碧琴在南京结了婚,我们品尝了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的传统欢乐。她很快怀了孕。我去法国,她住到我农村的老家等待分娩,我们分手攀登人生的新高地。她问生下的孩子取什么名,我说男孩叫可雨,女孩叫可叶,她都同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