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往往指摘狄德罗贬低大画家华托,作为重视主题、不懂得绘画艺术的明证,这是不公平的。在文艺上,狄德罗要为到处萌动的社会变迁找寻新的主题和新的表现形式。他在批评洛可可艺术时强调主题的重要性,是针对这个流派所表现的前朝的精神、感情和艺术形式。从表面看,华托是这个流派出色的艺术家。他排斥华托是排斥前朝的社会和人生观。他在《论画断想》里面说他愿意拿十幅华托的画去换一幅德尼哀的画,但在《绘画论》里面他并没有抹煞华托画里的胜境、设色、人物和服装的雅致。华托不是狄德罗同时代的人,狄德罗很少提到他。他对洛可可艺术的批评,主要是在评论布歇的作品的时候发出的。然而布歇的魅力、俏丽、富于想象和风格的轻巧对他还是有吸引力的。他并没有低估布歇的才华,他说:“他(布歇)可以占首位,只要他愿意的话。”因为他“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真理”。不过狄德罗坚决宣扬高尚的趣味,摒弃轻软的趣味。《沙龙》涉及的那个时期标志着法国艺术发展的一个关键性的阶段。那时候,轻巧、浮艳、洛可可艺术的时尚逐渐过去,再回到庄重、严峻、古代的艺术。布歇衰替,大卫兴起。在1781年最后一篇《沙龙》里面,狄德罗伫立在大卫的画《乞食的贝里萨利》前面。这正是他心里期待的画家。他写道:“这个年轻人手法轩昂恢广……姿态高贵自然;他勾勒,他善画衣饰和优美的皱褶;色彩绚烂而不艳丽。”只有一点,如果“他的肤色不那么僵硬”,那就更好了。在《论画断想》里面,狄德罗要艺术家“像斯巴达人讲话那样作画”,他的心愿,大卫实现了。狄德罗个人对当时艺术的反应与他的时代趣味的转变是一致的。但是狄德罗走得更远,他的时代蕴藏的新意念、新感性,他领会得多么透彻,竟闯开了通往未来的道路。他的艺术上的直觉同他的科学上的奇想一样,后人从中寻到了自己的观点,认出了自己的真理。有时在一篇符合当时趣味的画评里面,有几句话突然吐露了未来审美的消息: “……一幅对光没有高超的领会的风景画是非常蹩脚的画……必须照顾到光、色彩、物体、天空,一日的时辰,一年的节令;必须懂得画天空,在天空上抹上一些时而浓密时而轻淡的云;用雾盖住大气,使物体在大气中消失;用日光渲染整片景物……” 他仿佛向那些未来的能画出像他说的“刹那的现象”的画家打招呼。 我们要找出狄德罗的审美思想一贯的脉络恐怕是枉费心机。他的审美思想中各种倾向同时并存,时有反复。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接触到艺术作品的时候,总是虚心向大艺术家求教,以典范艺术作品为指针,这时他的思想变得生动活泼、敢想敢说。当他听画家拉都谈拉都本人的艺术实践,同他归纳出来的见解相吻合时,他多么高兴啊!19世纪大画家德拉克罗瓦谈到安格尔的画《斯特拉图尼斯》时,向乔治•桑和肖邦解释这幅画的色彩为什么不是像在自然里面那样,用反光将它们联系起来,而是将颜色重重叠叠紧紧地涂在物体上。他说: “安格尔以为光是用来美化事物的,他不知道光首先是用来赋予事物以生命的……他忘了一件东西:反光。他没有想到在自然里面一切都是反光,一切色彩都是光的交相辉映……伦勃朗一堵旧墙苍白发灰的色调远比重重叠叠大量涂在物体上的明亮色调更丰富多彩,画家永远无法将这些色调连缀起来……它们始终是生硬、孤立、平板、刺眼的。” 狄德罗在1763年的《沙龙》里评德海的画《约瑟的正派》时说:“将各种各样颜色的物体——布帛、果子、酒、纸张、呢料……放在一起,你会看见空气和光——这两种宇宙万物的谐波,不知怎的,用觉察不到的反光将它们协调起来,不调和的程度逐渐减弱,你的眼睛对整体没有什么可说的。” 德拉克罗瓦拿音乐与绘画互相比较,然后说: “的确,在自然里面,当两种色调彼此靠拢的时候,它们互相沾染。红色染上蓝色,蓝色略带红色,中间出现紫色……自然是不是色调简单呢?它是不是到处出现色彩的强烈对比仍分毫无损于它的和谐呢?因为一切都由反光连接起来。” 狄德罗说: “在颜色之间有一些天然的相契,不应该不知道。反光是自然的一种法则,它力求将物体的对比破坏了的协调恢复过来。” “你要是不知道空气中的蓝色落到一副姣好面貌的红色上面,必然在几个幽暗的地方投下一种觉察不到的紫的色调,你便画不出真实的肌理。” 狄德罗认为艺术在于使各种颜色协调,回避色调的不调和。他在上面引用过的那篇画评里,紧接着说:“音乐家在管风琴奏出‘1’的完全和弦,把‘1’‘3’‘5’‘7’‘2’‘1’的不协调和弦送到你的耳里,他的巧就巧在这里。”音乐家能这样做,画家能这样做吗?音乐家“将音响送到你的耳朵里,但画家在调色板上研碎的不是肌肉、羊毛、血、日光、大气层里的空气,而是泥土、植物汁、燃烧的骨头、石灰。因此无法画出在物体上的互相映衬的觉察不到的反光。对于他而言这是一些敌对的颜色……”然而,对像夏尔丹那样的艺术大师却不然。夏尔丹懂得“安排无数不调和的色调并使它们柔和”,因此“空气在他的物体周围流动得多么畅快!日光普照万物比不上他掩盖万物不协调的能力。正是他不知道有友色和敌色!……他用最完美的和谐再创造一对眼睛”。 狄德罗是文人,他从评论绘画的经验归纳出的审美思想,与19世纪大画家德拉克罗瓦的审美思想不谋而合,他们两个提出同样的问题。如果狄德罗得知这一点,他该怎样地欢欣鼓舞啊!他的才华横溢,不受教条和惯例的约束,不受教条和惯例的约束,超出了自己平素的主张,走在他的时代的前面。他说:“夏尔丹不是历史画家,但他是一个大画家……这一位确是画家!”他对着一些家庭用具,一只橄榄瓶子,一个切开的馅饼,或者有一个女仆弯着腰洗涤餐具的厨房出神。这时不但没有主题高下之分,连“技巧”和“意境”之分也泯灭了。他曾惊叹夏尔丹的艺术出神入化,使你不辨真伪。但现在他才领悟在夏尔丹的画作面前使他着迷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激情。因为,他说:“绘画就它的定义说,就是通过眼睛打动心灵。“而“如果效果止于眼睛,艺术家只走了他的路程极短的一段路”。夏尔丹的静物画放射出一道神奇的光辉,一直照射到灵魂深处。巧夺天工的夏尔丹向他说明,大艺术家“不是用颜色画画,而是用感情画画”。他从夏尔丹风景画家那里体会到“模拟”的理论是多么偏狭、多么简单化。艺术家不仿效,他再创造。他按照一个内心的范本变更自然,而照明他的作品的不是自然里的太阳,是他的天地里的太阳。艺术神品的标志是这种内在的和谐,“整体可以感觉得到,每个部分是隐秘的”。狄德罗的《沙龙》有不少错误,这些错误使我们长了见识。它们有不少的缺陷,这并不妨碍我们爱读他的作品,况且这些缺陷是他的火热的感情,他的恢广的胸怀,他对于接触的东西毫无保留的赞赏,他对于人和自然的热爱。乔治•桑在她的自传里讲到狄德罗的《沙龙》的时候说:“只有那些着眼于增进读者对伟大事物的感觉,从而提高和恢弘读者的情感的评论艺术著作,才是值得我们重视的。”乔治•桑的这句话是本文最好的总结。 陈占元 1984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