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篇《沙龙》里面,每讲一个画家,每讲一幅画,都有讲一个画家或讲一幅画的不同的语调、不同的文体,或谈话,或讽刺,或叙述,匠心独运,变化无穷。评论家往往指摘狄德罗过于重视描写,如果他们能想到这些画评是供国外难得看到原作的王公贵人阅读的话,他们就不会这么严厉了。狄德罗觉得如果他要谈的画作能有一些草图,那样他就用不着描写那些画,就会省事多了。不过那时法国文学就会失去了它的瑰宝,我们就读不到狄德罗的这些妙文了。再说,狄德罗心里也许更高兴用他文章的风格临摹画家的风格。还有一种重要的作用,就是狄德罗通过描写一幅画作为评论这幅画的方法。描写一幅画,评论家寻求这幅画的构图和布局,进而了解画家的设想并检查这种设想是否已经表现出来,或者能否表现出来,而判断这幅画的优劣。他说:“描写一幅画,我首先介绍它的主题,接着讲主要人物,然后又讲同一群像的次要人物,再按照它们的顺序,讲和第一个群像有关联的别的群像,再讲表情、性格、衣褶、色彩、阴影和光的分布,讲附带的东西,最后讲总的印象。如果我不按照这个次序描写的话,那就是我的描写不恰当,或者是那幅画的安排不恰当。”有时他撇开眼前那幅画不谈,假装离开主题,自己另行构想另外一片景物,这是一种间接批评的手段。狄德罗有时因为这些他认为是他最好的作品仅供极少数人阅读,未能与广大读者见面而感到遗憾。但转念又想到那些画家不能读到对他们的批评,因而不会为此感到沮丧,或者他的批评不会毁坏他们的声誉,又引以自慰。因为夏尔丹对他一再谈到绘画这门手艺的艰苦,学习时所做的牺牲,学成后所遇到的激烈竞争,他对画家的境况满怀同情,这是狄德罗为人忠厚的地方。他在上面引用过的给女朋友苏菲的信中写道: “……当我想象这些文章就足以贬低这些可怜的艺术家的声誉,使他们失去生计,他们画的东西确实令人可悯,但他们已经过了另谋出路的年龄,并且家有妻室,儿女成群;于是我甘让我的作品默默无闻,我本来不难用这些作品去谋取荣名和好处的。” 当他对绘画有了体验之后,他对于那些瑕瑜互见的作品也设法赞赏它的优点。他更注意扶掖青年画家。圣博甫谈到名画家大卫初进画坛遇到不少困难。经常进出画家之门的狄德罗有一天走进大卫的工作室,他看见一幅正在完成的画。他赞赏这幅画,解释这幅画。在这幅画里发觉一些崇高的思想、意图。大卫听着,并且承认他不曾有过这些美好的思想。“怎么!”狄德罗高声说,“你自己不知道,你是出于本能这样处理的,那就更好了。”接着他滔滔不绝谈他赞赏这幅画的理由。一个知名人物这样热情的支持,使大卫恢复了勇气,使他能够充分发挥他的才能。狄德罗相信身后的声名,他知道他晚年的作品总有一天,哪怕在他死后,也是会发表的,这种思想使他得到安慰。 正因为他知道画家不会见到这些文章,他可以对他们的画作毫不容情,直言不讳,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有时他要谈的作品实在太糟,好,来一段题外话。“我不跟你描写这幅画,我没有勇气谈它,我倒愿意跟你聊一会儿,谈谈人们对美术的看法……”这时候,兴之所至,像脱缰的野马,各种题材,各种文体,纷至沓来,交融在一起。透过这些酣畅淋漓、信手拈来的文字,逐渐出现一个系统的轮廓,在字里行间若隐若现。这是一群狂蜂浪蝶,在百花丛中穿梭嬉戏,像是寻求开心,像是逢场作戏,其实它们犹如蒙田谈到的蜜蜂,“飞来飞去,采撷百花,酿成蜂蜜”。狄德罗采得的蜜汁滋养了自己,并将丰富的养料奉献给读者。狄德罗受过很好的经典教育,法国古典主义悲剧和喜剧中著名的段落他都能够背诵。少年时代,在严冬季节,他在巴黎卢森堡公园僻静的小道上朗诵莫里哀和高乃依剧中的对白,语句的抑扬顿挫使他入迷,他从中体会到自己的激情和思想。他一生都没有完全摆脱古典主义戏剧对他的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