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刘秀才因涉嫌参与盗墓以及销赃罪给拘进局子里去了,据说是被大胡子他们招供出来的。 后来,我去拘留所正式采访了刘秀才。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表现得很平静,说:“早就看出您与别的藏家不一样,有思想、爱打听。可我以为自己已经从良了,所以没顾忌,把您当朋友……是您把我给卖了吧?”我无置可否。 沉默了一阵,他说:“是不是您都没关系,只要您不嫌弃,我愿意继续把您当老师、当兄长,我一直很敬重您的学识和为人。其实,我就知道早晚会东窗事发,因为身上这盗墓贼的‘胎记’没法洗干净。自己去自首又没勇气。这下倒好了……我知道您早就在琢磨我,想知道我的过去……嗨,反正都这样了,我就讲给你听吧,只希望将来被您写进书里时,我不会是一些小说里写的那般模样。” “哪般模样?” “蓬头垢面、灰头土脸,日落而作、日出而息,不是嗜血成性、胆大妄为的亡命之徒,就是无知无识、只会打地洞的地老鼠……”刘秀才苦笑着摇摇头,大有任人宰割的无奈。一个囚徒,还挺在乎自己的形象,这也许就是刘秀才在贼窝之中能够鹤立鸡群的原因吧。 “我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学校的三好学生,要不是命运不济,考一所大学接着念研究生都不是难事。高考前半年,父亲给黑煤窑挖煤出了矿难,被活埋在煤洞里。接着,母亲因伤心过度,心脏病加重无钱住院治疗,躺在家里等死。我四处借钱,可一个寡妇拖着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谁敢借钱给你呀? “高考前两个月,我不得不辍学回家照顾奄奄一息的母亲。为了挣钱给母亲治病,我被干了多年盗墓营生的亲叔叔挽去做了帮手……第一次进入墓穴后,我的精神几乎崩溃,回家倒床蒙住脑袋睡了三天三夜,做了三天三夜的恶梦。一会儿被墓里的骷髅人追赶,一会儿被公安局的人拿枪追捕……第四天起床后,我叔叔包了两万块钱来我家,说是东西出手了,分我一半钱。我赶紧用这笔钱把垂死的妈妈送进医院,虽说没抢救过来,可我也算用那一笔亏心钱尽了孝心…… “那以后,上贼船了,再也无法上岸,被叔叔半哄半吓地扯在一起干了四五年。再往后,叔叔跟别人一起搭班盗墓时被人独吞宝贝黑了命,活埋在盗洞里,婶婶求我帮她把家里剩下的东西卖了。于是,我独自带了叔叔留下的一些存货进了北京,不到两年时间,只出了几件明代景德镇产的青花瓷瓶,我和婶婶便都腰缠万贯了。后来,我花了几万块钱打通关节,在拍卖会上公开拍卖了一只明宣德款的青花绶带扁瓶,税后净赚了三百万。我在北京买了两家铺面,打算金盆洗手、规规矩矩做个文物商人。同时,我利用业余时间在一所大学里读完了英语本科,拿了毕业证,还自学了考古学、地质学等课程。” 我问刘秀才是不是真的帮过那些盗墓贼看风水,他说那是早几年的事,白天看好地方,晚上他们干活。他告诉我:“这盗墓的窍门跟中医诊病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讲究个望、闻、问、切。‘望’就是看风水,咱们国家活人的阳宅变数很大,死人的阴宅择地原则自打有《易经》以来,一成未变、代代相传,所以找墓址并不困难。只要是真正的风水宝地,一般都有大墓,墓中必多宝物;‘闻’就是专练鼻子的嗅觉功能,从泥土气味中辨别墓葬是否被盗过,再参考土色判断年代。不跟您吹牛,我现在用鼻子一闻,连两个相近朝代的微妙气味差别都能够分辨出来;‘问’就是踩点。每到一处,先拜访当地老人,从交谈中获取古墓的信息与方位,特别注意风景优美和出过将相高官的地方,找到这些地方一般不会白忙活;‘切’有三层含意。第一层是发现古墓之后,如何找好打洞方位,以最短的距离进入棺椁。擅长此道者往往根据地势地脉的走向,如同给人把脉一样很快切准棺椁的位置,然后从斜坡处打洞,直达墓室中棺头椁尾,取出葬品。第二层含意是指凿棺启盖后,摸取死者身上宝物。从头上摸起,经口至肛门,最后到脚。摸宝物如同给病人切脉,要细致冷静,讲究沉静准确,没有遗漏。第三层含意是指以手摸触出土文物,高手过手文物不计其数,所以往往不需用眼审视,只要把物品慢慢抚摸一番,就知道它出自什么年代、值价几何。 “话虽这么讲,盗墓可是一门技术活儿,别看这一帮土老帽绝大多数人没什么文化,可长年累月总是在荒郊野地里捣鼓,他们的发掘技术和应对许多复杂地形、墓况的能力,要远远胜过一些专业考古队。其实盗墓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古代贵族们建造坟墓的时候,都会在墓中设置种种机关暗器和消息埋伏。什么巨石阵、流沙阵、毒箭阵、毒虫阵,名堂多着呢!无论你从哪个方向进去,都有可能出不来。朝代越靠后,古墓的防盗技术也就越成熟。到了明清两代,那更是集数千年防盗技术于一体,墓室固若金汤。没看那电影?军阀孙殿英盗挖乾隆和慈禧墓时,动用了一个旅的兵力,挖了两天两夜都没找到墓室入口,最后还是搜访到一个当年参加过修墓、偶尔逃生的老石匠,逼他说出入口,连炸带挖,足足折腾了七天七夜才进入墓里。” 面对这位口若悬河的“盗墓天才”,我有些目瞪口呆,他的历史知识之丰富以及对盗墓“专业”知识钻研之深是我始料未及的。 “现在不一样……我们接着往下聊吧,以后定罪判刑了,见一面也不容易。能给支烟吗?”刘秀才大概见我脸上的表情只剩下惊诧,稍事停顿,作了个吸烟的手势,故作轻松地朝我顽皮一笑。说实在的,认识他也有几年了,总感觉到他心事重重,像今天这样孩子似的笑容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心里禁不住有些莫名的酸楚。 刘秀才接过我递给他的香烟,吸上:“古人设计的机关再好,只要动脑筋去想,加上现代科学技术,哪有破不了的阵?说句不吹牛的话,就是把秦始皇陵交给我,再给我两三个人,不出两月我就可以把它搞定!考古队的那些专家不愁吃不愁穿,挖出来东西又不能归他们自己,没积极性呵。人家干吗要像我们这些地老鼠似地没日没夜四处乱窜?他们老抱怨说设备资金不足,甚至还赶不上盗墓的,您相信吗?哪有这事?那些用军用罗盘、探测仪盗墓的毕竟是少数人。前些时我领你到雅园看到的,他们不就几根钢钎几把洛阳铲外带一管炸药,这些东西考古队能没有?”
会见结束时,刘秀才对我说:他清楚他的罪行不严重,没糟蹋国家重要文物,而且交了300万元的巨额罚款,认罪态度好,估计判不了几年。出狱后,他还会继续合理合法地接着开古玩店,这一行他认道入门了,再说他也的确很痴迷。 “其实人与人藏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全都一样不分贵贱,只是投胎的地方不能选错,我要是出生在城市,也一定会上完了大学,定不准还读完博士!”刘秀才忿忿地说。他告诉我,出狱后除开继续作生意外,还打算报考北大考古系硕士研究生,他说能上大学也是他死去的爹娘的夙愿。探访结束后,刘秀才要我代为走个后门,请求看守所特许他听MP3,我早就知道他是个古典音乐发烧友,贝多芬的《命运》、还有大提琴独奏曲《使命》,是他入狱前的随身听曲目。我答应了他。 就在本文写作至此时,又有熟悉的小贩告诉我,自上月开始,有十几伙分别来自河南、东北的盗墓贼云集北京,在郊区安营扎寨,开始了新一轮的“北京挖宝”行动(图14)。那人还说:在北京找墓很容易,只要找到了老树林子,那里面指定就有墓葬。不过大部分多是明清和民国时期民窑烧造的青花瓷罐,还有一些玉制鼻烟壶、挂件和金银器。这些墓葬大多都被人挖过,现在打开只能找到一些遗漏之物。那个小贩乐呵呵地说:“自己的祖坟挖光了,只好转移战场来挖北京人的祖坟,都琢磨能在皇城根挖到个皇亲贵族的墓,只要挖到一只官窑瓷器卖了,就可以回老家盖几幢房子、讨一门媳妇!” “有那么好卖吗?”我问他。 “怎么会不好卖呀?有些大老板深更半夜接到电话,就带上钱直接开车赶到墓地去看货!看好了当场付钞!” 那人还告诉我新近发生的一件令人发指的真实事件。在北京东郊一个建筑工地上,几名河南籍盗墓贼掏出一具衣着完整、面容鲜活的清代七品县令僵尸,他们将其连人带物塞进轿车后箱,打算带回住处再找买主。谁知道僵尸出土后很快就开始腐烂,轿车后箱淌出来的尸水发出恶臭,出院门时被保安拦下盘查。打开后箱,围观者见状狂吐不止。保安见发生了命案赶忙报警,盗墓贼被抓进公安局。 记者通过观察发现:北京很多建筑工地上的确有许多盗墓贼成群结队地守候在那里,行内术语叫“蹲坑”,(盗墓则叫“溜槽”)。这些人往往一出动就有几十个,没动静时由一两个人负责看守挖土机,其余的盗墓贼在一旁打扑克、下象棋,只要挖土机勾出了棺材板,看守者便通知同伙们上前干活掏墓。他们对工地管理人员和挖土机司机一是收买,二是威胁,如遇严重干涉又收买无效,便大打出手,打完就跑。 也许是我们的古代文明过于显赫,也许是我们的祖宗过于富有,或许是他们的不肖子孙太过贫穷抑或太过贪婪——一座座深埋着中国人之根本的古墓被一双双野蛮之手毫不留情地劈开,我们一代代老祖宗在仙逝百年、千年之后,竟然被他们的后代亲手从地底下刨挖出来,成为一具具无助的残骸,乱七八糟地暴露在荒郊野地,中国人忠孝礼义的旗帜被一伙伙盗墓贼撕为碎片,变成一块块遮不住羞的破布头(图15)。 上有法律失尊之耻、下有百姓被挖祖坟之怒,盗墓现象为何还是屡禁不绝,甚至是到了失控的地步呢?记者在调查中了解到,在一些地方,盗墓行为得到了某些地方政府官员们的庇护。有些县、乡领导干部私下里还冠冕堂皇地说:“盗墓是农民脱贫致富的一个手段。”在调查中有人告诉我,一些基层领导干部为了从盗墓贼手上获取出土文物用于个人收藏或“送礼”,不惜充当盗墓贼的保护伞,通风报信、说情讨保,就算盗墓贼犯案被抓,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某市博物馆的一位文物专家告诉记者,有好几次他接到通知到当地的一位领导家帮他鉴定文物,上那儿一看,那些文物几乎全都是最新出土的,有些甚至是他们从盗墓贼手上没收过的东西,“这些出土文物哪来的?总不会是领导亲自去盗的墓吧?”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