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时代的回响——维多利亚时期的艺术”展厅现场
撰文_张渤婉
维多利亚时期(1837-1901)是英国艺术的黄金时代。艺术流派百花齐放,浪漫主义、拉斐尔前派、古典主义、唯美主义次第登场。向古典的回望和向未来的探索从未停止,艺术家们借用古希腊、古罗马和中世纪的风格技巧,也勇敢地对传统的绘画方式发起挑战。与此同时,莎士比亚的戏剧,狄更斯的文学作品和英国历史故事也给了绘画创作丰富的滋养,工业革命带来的社会问题为艺术家的创作提供新的素材。19世纪的英国艺术精彩纷呈,乘着经济发展和技术进步的快车,完成了从默默无闻到万众瞩目的华丽蜕变。
“蒸汽时代的回响——维多利亚时期的艺术”展厅现场
“蒸汽时代的回响——维多利亚时期的艺术”特展正在国家大剧院艺术馆(东厅)展出,包含威廉·透纳、改革派先锋拉斐尔前派等诸多艺术大师的油画、水彩、素描、雕塑等珍贵原作和精美的织物、器物等近百件展品来华展出,对这一时期的欧洲艺术感兴趣的观众,千万不要错过一睹真迹的难得机遇!
威廉·透纳 自画像 1799年 相片© Tate, London 2017
透纳:拥抱工业时代的风景巨匠
英国文学家狄更斯在作品《双城记》中曾写到:“这是希望之春,这是绝望之冬;我们面前无所不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工业革命的大时代背景下,技术革新的巨轮滚滚向前,留给艺术家们一连串的纠结和反思:是歌颂新技术带来了与日俱增的社会财富和就业机会,还是为工人阶级更加岌岌可危的生活状况心生怜悯?这是当时的艺术家难以回避的问题。
英国诗人布莱克在诗歌《伦敦》中表现了这个时期的诸多社会问题对普通民众的切身影响:
“我看见每个过往的行人
有一张衰弱、痛苦的脸。
每个人的每声呼喊,
每个婴孩害怕的号叫,
每句话,每条禁令,
都响着心灵铸成的镣铐。”
与布莱克对工业革命带来的阶级压迫、环境污染等社会问题的悲观保守相比,透纳则以冒险家的心胸和实干家的勇气接纳时代的转变。他接受速度,体验速度,拥抱速度,刻画速度。在英国国家画廊馆藏的透纳作品《雨、蒸汽和速度》中,蒸汽火车正在风雨和蒸汽的裹挟中呼啸而来。作为英国风景绘画的最杰出代表,透纳凭借戏剧化的氛围塑造、强烈的光影和不寻常的色彩表达,推动了西方艺术史的发展,为印象派的诞生奠定基础。
威廉·透纳《沉船浮标》 布面油画 绘制于1807,再创作于1849
工业革命时期,海上新航路的开辟和海外市场的拓展,人们对海洋资源占领的勃勃雄心来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沉船浮标》是透纳晚期海景画的生动范例,延续了透纳对暴风雨和海洋题材的关注,以一种大胆的方式再现海上危险来临时的紧张气氛。船员在浮标提示的风险面前无能为力。尽管彩虹跨越天际,强烈的光线穿透其中一只船的帆板,可这并未为观赏者带来希望。在透纳精心描绘的光影铺陈之下,海难迫在眉睫的氛围不言而喻。
值得一提的是,透纳一生中曾两次绘制《沉船浮标》,一次在他32岁时,另一次在他74岁时,两次相隔了42年。透纳重新绘制这幅画,大概是由于皇家美术学院不接受一幅已经公开展出过的作品参加展览,于是透纳在他的赞助人芒罗的注视下,用六天时间“壮丽的完成了”这幅作品。重新完成《沉船浮标》的两年后,透纳去世。
《奥克斯顿的宅邸》威廉·约瑟夫·朱利叶斯·凯撒·邦德 板面油画 1854
工业时代的选择题:城市还是乡村
同样将目光投向自然,透纳关注蒸汽火车和汽船的速度,而尚未被工业化的英国中部地区仍有一片田园牧歌的自留地。此时,工业革命的序曲在部分地区唱响,留给其他地区眷恋乡土的时代余味,
对乡村生活的眷恋,是梅森对夕阳下赶鹅母女的细致刻画,是从伦敦搬回农村的克劳森笔下的金色谷仓,是福斯特选取的理想化的维特利村乡村幸福生活图景,是阿林厄姆用画笔留下的四年后即被更现代的住宅取代了的乡土小屋。
《利物浦海关大楼北侧》约翰·阿特金森·格里姆肖 1880-1890
不难看出,有关于城市还是乡村这道选择题,在200年前的工业革命时期就已经存在了。城市生活吸引着人们,却又疏离着人们;乡村生活让人们偶感枯燥乏味,却也是人们殊途同归的精神家园,这件事在200年间并无二致。
拉斐尔前派:矛盾的理想主义者
维多利亚时期,有一群人将艺术循规蹈矩的矛头指向代表学院派的拉斐尔,认为艺术改革应回到拉斐尔之前的工匠时代,脱离为了表现美而放弃对自然的信仰的歧途,忘记信仰的束缚,挣脱世俗的枷锁,这一群人就是拉斐尔前派兄弟会(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由英国皇家美术学院的三位学生罗塞蒂、米莱和亨特创建。
《圣亚尼节前夜》威廉·霍尔曼·亨特 板面油画 1856-1857
拉斐尔前派的灵感来自于诗歌、传说和当下的生活。亨特从诗人约翰·济慈的诗歌中找到灵感,完成了《圣尼亚节前夜》的情节设计;米莱的《梦回往昔》选材自他的朋友以中世纪语言写作的一首诗;而温德斯从一首传统苏格兰民谣找到画作的内容。拉斐尔前派怀念中世纪的的浪漫,着迷于多种艺术形式,拥有崇高的道德理想,满怀强烈的表达愿望。
《梦回往昔:蹚过浅滩的骑士》约翰·埃弗里特·米莱 水粉、阿拉伯胶、白色色粉、纸 1857年创作 1863年再绘制
尽管怀抱崇高的道德理想,拉斐尔前派也很难以光明磊落自封。罗塞蒂曾为莫里斯的妻子简绘制一系列画像,并因此产生了一段艺术家和模特之间的恋情。莫里斯是罗塞蒂的朋友,也是一名诗人和设计师,被称为“现代艺术之父”。出于道德上的羞愧,这批画在罗塞蒂生前并未公开展出,而是出售给了一个封闭的收藏圈子。画面中,简细长的脖子,浓密的头发,结实且舒展的身体,是罗塞蒂透过他的眼睛和画笔留给后世的超出维多利亚时期审美理解的女性之美。
随着拉斐尔前派的发展,成员们发现起初的艺术理想已在工业时代的物质主义中走向衰退,对道德和真实的追求最终倒在了现实的多重冲击下。如同贡布里希断言,维多利亚时代的艺术家们渴望返璞归真未免过于自相矛盾,所以难以兑现。1853年,创始人中年纪最小的米莱当选了皇家美术学院院士。他曾以逃脱学院派的束缚为艺术理想,却又以回归学院正统终结了这段人生旅程。自此,拉斐尔前派逐步解散。对自然主义的求索与摒弃贯穿了拉斐尔前派的始终。他们曾怀揣共同的理想,最后带着各自的观点各奔东西。
《Yes or No?》查尔斯·韦斯特·柯普 板面油画 1872
19世纪英国女性掠影
透过维多利亚时期的艺术,我们得以观察19世纪英国女性的生活方式,观看各个阶层女性的服装饰品,知道她们如何谈恋爱,参与什么社会活动,有什么样的信仰。
她们穿着精致华丽的当代服装,也向古典审美中撷取灵感。沃克笔下的女子身着粉色纱质长裙,窗外迷人的风景和被风缓缓吹拂的窗帘则讲述着她涌动的思绪;佩鲁吉尼将穿着绿色褶皱服装的女子怀抱芍药的画面以唯美主义的方式表达。斯塔威克沿用中世纪描绘音乐守护神圣泽济利亚常用的和天使合奏的场景,让音乐守护神和天使都穿着罗马尼亚风格的服装,使人们体会沉浸在音乐中的专注之美;摩尔的《贝壳》描绘了海边的女子身着希腊式样的薄纱,随风摇曳,形成希腊雕塑般的动感与美感,是艺术家在唯美主义背景下对理想化的希腊艺术的探索。
《旧信件》弗雷德里克·沃克 布面油画 1862
她们在写信和读信中体会恋爱的快乐。荷斯利笔下的女子手持着爱慕者在情人节早晨送来的信,而比起阅读这些信,镜中美丽的自己是她当下更关心的;柯普绘制了年轻女子收到了求婚信,书写回信的场景,地上的纸团表示了女子的字斟句酌,而门外的送信人和女佣显然已为这封回信等候多时。
她们从婚姻和家庭事务中暂时走出来,走向工业时代开创的更广阔的商业世界。费舍描绘了女士们制作人造花的工作场景,粉红色的花朵密密实实地排布于前景,身着白色工作服的主角神情松弛,工作专注。维多利亚时期对职场女性的刻画是不多见的题材。
《贫穷的亲戚》乔治·古德温·基伯恩 布面油画 1875
阅读维多利亚时期女性肖像画,也为我们了解工业革命带来的财富骤变所导致的阶层分离与贫富差距打开了一扇窗。瓦茨的《普洛托斯之妻》描绘了右手缠满珠宝的女子扭动头部,欲求未满的神情是艺术家借以讽喻的当时的社会状况。拥有财富的上流社会人士仍然觉得不公平,不满足,是艺术家关于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之矛盾的思考。工业化和城市化带来了经济的增长,富裕阶级的规模与日俱增。基伯恩的《贫穷的亲戚》讲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父亲带着穿着丧服的女子到富有的姐姐姐夫家要钱的场景,姐夫不情愿的拿出钞票递给岳父,面露不悦和质疑之色。富人的主题占据了19世纪的许多篇幅,而仅有少数艺术家愿意把注意力投向穷人的日常生活。瓦茨描绘了因无法抚养孩子而投河自尽的女子。斯托克斯展示了衣衫褴褛的父亲一手抱着可爱的婴儿,一手埋葬刚刚死去的妻子的画面。
如此丰富多元的女性之美,是维多利亚时期艺术的一个活泼温情的段落,值得观赏者细细品味。
《客西马尼园》 威廉·戴斯 布面油画 1850年代末
真迹的力量
从工业与科学初现萌芽的维多利亚时期,到AI技术蓬勃发展、互联网和移动终端全球普及的今天,200年间,人们观看绘画的方式有了更多的选择——从纸面上、画框中,来到了屏幕上、印刷品中。
尽管看画的方式从单一走向多元,原作的价值从未消退。艺术作品独一无二的存在性,意味着物质载体的永恒唯一,意味着文化时空的守候与遥望,更意味着生命气息的交织往来。如同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对摄影术诞生后艺术作品灵光(Aura)逐渐消逝的慨叹一样,原作承载的气韵和能量,在复制品和电子观看方式中被有效瓦解。
《微风徐徐》亨利·摩尔 布面油画 1887
贡布里希认为,复制品都不会尽善尽美。在原画面前,即使最强烈的效果,也会显得微妙和深思熟虑。真迹的力量,存在于对作品原始尺寸的呈现上,脱离画幅尺寸去讨论对一幅画的审美是不可取的;真迹的力量,存在于对真实色彩的展示上,由艺术家一笔一画层层叠叠晕染绘制而成的色彩,未被数码设备错误传递,存储着不可言说的最初的情绪表达;真迹的力量,存在于对画笔笔触的直白展露上,点线面为观赏者提供了赏析的细节线索,艺术家的手写签名宛如昨日般鲜活;真迹的力量,存在于从其诞生至今所吸引的凝视而构成的氛围中,我们得以借由欣赏一幅画穿越历史,穿越国度,体会超越时空的思绪碰撞。原作常使观赏者静思冥想,在专注观看中得到心流效应般的愉悦体验,这是复制品和电子观看方式难以替代的。
《在有风的日子里放风筝》大卫·考克斯 布面油画 1851
贡布里希曾说:“因为英国的艺术没有用来加强那些神话的统治者的权力和光荣,在18世纪,英国的制度和英国的趣味成为所有追求理性规则的欧洲人的一致赞扬的典范。”如果说公元前的希腊为现代社会提供了骨架般的基本运行形式,发展出了运动会、哲学、雕塑与建筑、美术和戏剧表演,那么19世纪的英国则为现代生活注入了血与肉,繁衍出了更丰富多彩的社会活动。
“蒸汽时代的回响——维多利亚时期的艺术”展厅现场
维多利亚时期的绘画及装饰艺术作品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看现代社会生活起步时期的切入点,在艺术家不拘泥于宗教和权力所指引的选题之下,我们看到人们读诗,恋爱,写信,旅行,热爱时尚,饲养宠物,欣赏戏剧,表演音乐。这些生动而富有温度的画面,是对现代生活方式的参考、衡量和自省,也是对身处一个全新的技术革命改变生活方式的时代的我们的善意提醒。无论何时,艺术的欣赏和生活的趣味将始终陪伴着人们穿越时空,去体会爱、美好与永恒。(本文图片由国家大剧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