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惟一的一件毛衣,红色的,是她临别时为他赶织的,他很珍惜这件毛衣。有一年春天,他同一位法国同学利用假期带着宿营的帐篷,驾仅容两人的轻便小舟顺塞纳河而下,一路写生。但第一天便遇风暴,覆舟于江心,他不会游泳,几乎淹死,他身上正穿着那件红毛衣,带着那只金镯子换来的手表,怀里有她的相片。幸而他最后还是获救了,直到他回国后她才知仿佛曾陪他一同淹入过美丽的塞纳河。有一回他托便人带回国很漂亮的毛线,想让她自己织件红毛衣,那是1949年巴黎最流行的一种玫瑰红,她用来织了两件小孩的毛衣,第一件先给她老家的侄儿,第二件才给自己的孩子,她长得美,自己不稀罕打扮吧!
野心勃勃的他一心想在巴黎飞黄腾达,然后接她到法国永远定居。有人劝他不要进学校以免落个学生身份,这对成名成家不利。但他还是认为应进学校认真学习,摸透人家的家底,同时他是公费生,按规定也必须进正式学院。无疑,他学习是拼命的,对爱情和艺术他永远是那么任性,自信。3年下来,他感到已了解西方艺术,尤其是现代艺术的精髓,但更明悟到艺术的实质问题,艺术只能在纯真无私的心灵中诞生,只能在自己的土壤里发芽,他最爱梵高,感其虔诚。他吃了3年西方的奶,自己挤不出奶来,他只是一头山羊吧,必须回到自己的山里去吃草,才能有奶。祖国解放的洪流激起了海外游子的心花,他想立足于巴黎的“意志”开始动摇。他给她的信中谈这个最最要紧的问题时,她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答复,她确乎不很理解艺术,更不理解艺术家创作的道路,但她愿他的事业能如愿,大主意只能由他拿,而她自己并不想一辈子住到外国去。她经常做梦了,梦里永远为他不再来信而焦急,一直到今天,头发斑白了的她,还偶然在梦中因等不到他在国外的来信而忧虑。他比她自私,他太重视自己的艺术生命,在回国与否决定性问题中她不过是天平上的小小的砝码,但在关键时刻,小小的砝码却左右了大局。
1950年秋,他终于回到了北京,他接她和3岁的孩子到北京定居,开始过团聚的小家庭生活。他在美术学院任教,他的学术观点总遭到压制、批判,他被迫搞年画、宣传画,心情很不舒畅。她又开始小学教师的工作,整天在学校里忙,晚上还带回许多要批改的作业。她疲于对付工作和生活,爱情吗,似乎将忘怀了。她又怀了第二个孩子,将分娩,在家休息,阵痛难受,而他正专注于一幅关于劳模题材的创作,对她体贴很不够,她感到伤心,作画的事有那么要紧吗!而他既没有画好这幅画,又未能索性停笔坐在床前守着痛楚中的她,也为此永远感到内疚,深深谴责自己的自私,这样的灵魂深处能诞生艺术之苗吗!
他后来终于被排挤出美术学院,调至大学建筑系任教,教绘画技巧,倒也避开了“左”的文艺思潮的压力。她也一同调到大学的附小任教。他们居住的条件改善了,他的母亲从农村来到北京,照管小孙孙们。他的野心,或者说他对艺术的抱负并不因被批判而收敛,他不服气,更加发愤作画,奋力画无从发表或展出的自己想画的画。经常因作画耽误吃饭的时间,又将有限的工资花在作画的材料上,寒暑假还自费去井冈山等远地写生。她开始不满,甚至有些气愤,认为没有必要这样自讨苦吃,凭已有的能力教课不是绰绰有余了吗。她回忆在沙坪坝时他专心攻读法文,那是为了想到法国去,既然已留学回来,何苦还这样苦干,总是生活得那样紧张,她从心底不高兴,她不止一次地发誓:不管你有多大本领,下辈子再也不嫁你了。他听了何尝不感到深深的委屈和苦恼。他与她的恋爱起步于年轻和热情,如今却逐渐暴露彼此的巨大差异,他们不是同路人,他们间的距离在一天天扩大。他们已有了3个孩子,她担负着整个家庭的安排,照样照料他的生活,他很少管家务,一味钻研自己的艺术,能说不是自私吗?他也感到痛苦的内心谴责,但不能自拔。
一次工作的调动逐步消除了他与她之间在不断扩大的隔阂。自从提出了“二百”方针,文艺界松了一口气,他被调到新成立的艺术学院,回归美术教学的本职。接着,她也被调到这学院搞美术资料工作。她教孩子们时一向认真负责,并感到是生活中的安慰,如今面对这外行工作,接触的又都是大学生了,很心虚。她本来只关心他的饮食起居,不过问他的艺术,她嫁他,并非由于重视他的艺术,当他留学归来在高等学府任教,她感到就可以了,她看到他带回的大批高级画册,许多都是*画,她不欣赏,尤其还有近代的马蒂斯、马迪里安尼等等,很反感。至于他自己的作品,她也无从辨其优劣,她根本不评论,那与她有什么相干呢。而现在,她整天要同美术画册、画片、史论著作打交道,不得不开始向身边的他请教了。古今中外,她淹没在美术的海洋中,他教她游泳,他收了一个新学生,他们像是被介绍而初相识的朋友。不过她并不肯定全听他的话,她认为他太主观。他每次陪她一同看画展,在每一件作品前讲解给她听,教她,她有时肯听,有时不接受,他往往为她不接受自己的意见而生气。他教的学生远比她听话。他对她盛气凌人:“教了你还不服受教。”但同事和学生们都对她的印象很好,说她耐心、认真、谦虚,对业务也开始熟悉了。1年、2年、3年、5年……她一眼就能认出范宽、沈周、弘仁、波底浅利、郁得利罗、蒙德里安,而且从马约和雷诺阿的胖*中能区别出壮实与宽松的不同美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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