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躲避“破四旧”,他的大量作品曾分藏到亲友家,他深信他火葬后这些画会成为出土文物,让后人在中西结合中参考他探索的脚印。三中全会的春风使他获得了真正的解放。他受过的压抑、他的不服气、近乎野心的抱负都汇成了他忘我创作的巨大动力。他在三十余年漫长岁月中摸索着没有同路人的艺术之路,寂寞之路,是独木桥?是阳关道?是特殊的历史时代与他自己的特殊条件赋予了他这探索的使命感。他早先也曾在朦胧中憧憬过这方向,并也犹豫过。终于真的起步了,不可否认,她确是其中一个决定性的偶然因素。在苦难的岁月中,他说他的命运是被她决定的;当他感到幸而走上了真正的艺术之路,他说他的成就归属于她的赐予。是怨是颂,她都并不为之生气或得意,她平静、客观。他的小小画室里每年、每月、每周诞生出新作品来,如果一个月中不产生更新颖的作品,他便苦恼。她劝他:哪能每月创新,这样的创新也就不珍贵了。这劝慰对他毫不起作用,她为之生气,她尤其生气吃饭时刻他不肯放下工作,孩子们都独立生活了,只剩老两口一起吃饭,还一前一后,她做好了饭往往一个人自己吃。他事后道歉,但下次又犯,恶习难改。
她退休了。一辈子守着工作和家庭,除了下放农村那年月,她几十年来没离开北京去外地旅游过。如今,她每次跟他一同到外地去写生,崂山、镜泊湖、小三峡、黄河壶口、天台山村、高原窑洞……不过他已有名气,每到一地总有人接待、邀请,条件很好,她吃不到苦了。她本想多了解和体会些他一辈子风雨中写生的艰辛,但太晚了,等待她的已是舒适和欢笑。她紧跟着他在山间写生,帮他背画夹,找石头当坐凳,默默看他作画,用傻瓜相机照他作画中的状貌,也帮他选景。她选的景有时真被他采纳了,而且画成了上等作品,她感到从未享受过的愉快。她眼中平常的景物,经他采撷组织,构成了全新的画面,表达了独特的意境,她很受启发,她虽看过无数名作,但从未观察过作品诞生的全过程。她陪他一同出来写生,一方面因已晚年了,愿到处走走散散心,也为了一路照顾他的生活,近乎作伴旅游。但意外,她窥见了人生的另一面,那是他生活的整个宇宙。她以前确乎很不理解这宇宙里的苦乐,她与他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却并未真正生活在同一个宇宙里。她以帮他发现新题材为最大的快乐,他也确乎开始依靠她了,自己的着眼点总易局限在自己固有的审美范畴内,她的无框框的或天真的爱好给予他极大的启迪。每次外出写生回家后,他依据素材创作一批作品,她逐步了解他工作的分量及每件作品的成败得失,她毫不含糊地提意见,她,旁观者清。她比他更能代表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欣赏水平和审美情趣。他总考虑到他的作品前应有两个观众,一个是西方的大师吧,另一个是普通中国人,那么她就是这个中国人,或者说她是他最理想最方便的通向群众的桥梁。她不仅是他作品的第一个读者,并逐渐成为他作品的权威评论者,哪件作品能放在画室,哪件该毁掉,他衷心尊重她的意见。因为有无数次刚作完画时,他不同意她对新作的评价,但过了几天,还是信服她的看法,承认自己当时太主观。在那幽静的山林或乡村,他一写生就是大半天,她看得不耐烦时,自己到附近走走。有一回住在巫峡附近的小山村青石洞,到沿江一条羊肠小道上写生,俯视峭壁千仞,十分惊险。她缓步走远了,他发现她许久未回,高呼不应,认真着急起来,丢开画具一路呼唤,杳无回音,急哭了。在今天的天平上,她已远远重于艺术,他立即回忆到未体贴她分娩阵痛的内疚,他只要她,宁肯放弃艺术了。终于在二华里外找到了她,她正同一位村里的老婆婆在谈家常,重温她的四川话。她自己也备个速写本,有时坐在他身旁也描画起来,反正谁也看不见,不怕人笑话。他却从她幼稚的笔底发现真趣,他有些作品脱胎于她的初稿。她一辈子中不知借给了他多少时间,节约了他对生活的支付,如今她又开始提供艺术的心灵了。他欠她太多,永远无法偿还。
他在家作大幅画时,紧张中不断*服,最后几乎是*的,还出汗。她随时为他洗刷墨盆色碟,频频换水,并抽空用傻瓜相机照下他那工作中的丑态,她不认为是丑态。这种情况下他不吃饭,她是理解的,同情的,但当并不作这么大画时他仍不能按时吃饭,她仍为之生气。她总劝他,要服老,将近七十岁了,工作不能过分。他不止一次向她吐露心曲:留在巴黎的同学借法国的土壤开花,我不信种在自己的土地里长不成树;我的艺术是真情的结晶,真情将跨越地区和时代,永远扣人心弦,我深信自己的作品将会在世界各地唤起共鸣,有生之年我要唱出心底的最强音,我不服气!他一再唠叨这些老话,像祥林嫂不断重复阿毛被狼吃掉的经过,她实在听腻了:不爱听,不爱听!她认为他实在太过分,全不听她劝告,真生气了。而他被她泼了满头冷水,也真伤心了,各自含着苦水彼此沉默了许多天,往往要等到小孙孙们来家时才解开爷爷奶奶间难以告人的疙瘩。
她退休后在家里更忙,为他登记往来的画稿、稿费,到邮局退寄不该接受的汇款和包裹,代复无理的来信……她深入了他的社交关系,了解哪些是真诚的朋友,哪些是假意的客人,什么样的电话才叫他亲自接,她轻易不惊动作画中的他。他的画室不让小孙孙们走去捣乱,她什么都迁就小孙孙,但禁止小孙孙进画室去;孩子哭闹着要进去时,她抱着他们进去一转就出来,在孩子们的眼中,爷爷的画室最神秘。
她并不喜欢来访的外国人,外国客人走后接着来朋友或昔日的学生时,她感到分外愉快自如。1987年她随他到香港参加他回顾展的开幕,她第一次离开大陆,飞在高空时心情很不平静,倒并非急乎想看看未曾见过的花花世界,只为他的作品将在海外受到考验而心潮起伏;而他却是那样自信,自己知道自己的分量,市秤或公斤并不能改变物体本身的重量。国外的邀请展多起来,她随他飞新加坡,飞日本,也将飞美国与欧洲去吧,她比较感兴趣的是巴黎,想看看他年轻时留学的环境,想看看他几乎淹死在其间的塞纳河。不过她并不喜欢这样在国际间飞来飞去忙于展出,劝他偃旗息鼓,要他休息,每年一同到国内幽静的乡间寻找新素材,画出新颖的作品来就是最幸福的晚年了。他虽也深深同情这样的心态,向往田园生活,在宁静中相互搀扶着走向夕阳,但不时又感到尚未吐出胸中块垒。
他和她总不能同一天离开人间,他们终有一天要分手,永远分手。
198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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