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夏天,他访印度后返国,经曼谷转机,停留两天。画家,他爱走遍天涯,到处寻找形象特色。第一次到曼谷,当然要抓紧时间看风光。但这回异乎寻常,他住下后第一件事便是跟同机到曼谷的驻外使馆的夫人们去金首饰店,买了一个金镯子。他根本不懂首饰的质量和行情,只听这些夫人说曼谷的金首饰成色最好,又便宜,她们都不会放弃这个好机会,于是他跟去买了这只手镯,式样是老式的,而别人都买新潮型的项链。夫人们问他为什么买这老式手镯,他感谢她们旅途互相照顾,又带他这个大外行来买金首饰,便吐露了自己的故事和心愿。1946年他考取公费留学要到法国去,没有手表,很不方便,但没有余钱买表。他新婚的妻子有一只金手镯,是她母亲送她的,他转念想将手镯卖了买手表,她犹豫了,说那是假的,不值钱。她在母亲的纪念与夫妻的情意间彷徨了,几天后,对他说那是真金的,让他去卖了买手表。风风雨雨40年过去了,她老了,他今天终于买到了接近原样的金手镯,奉还她。
她如今不爱金镯子,年轻时也并不爱金镯子。他出国留学时,她初怀孕,其后分娩、喂奶,便无法再在南京教小学,于是住到了他的老家,江南一个小农村里,自然更不需要金镯子了。3年的农村生活很清苦,但他的父母很疼爱这位湖南媳妇,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胜过亲生的女儿。家务都不让她做,她专心抚育新生的孩子,孩子的没有见过面的爸爸远在巴黎,小孙孙更是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乡村生活平淡而单调,她给他的信总是日记式的平铺直叙。有一次她跟婆婆坐着小木船到十里外小镇上去给孩子买花布做衣裳,她描写途中的风光和见闻,便是书信中最有文采的情节了。从农村寄封信到巴黎,邮资是不小的负担,她不敢勤寄,总等积了半月以上的日记才寄一次。信到巴黎,他哆嗦着拆开,像读《圣经》似的逐句逐字推敲,揣摩。有一回他一个半月没收到她的信,非常焦虑,何以他父亲也不代复一信呢!原来她难产,几乎送命,最后被送到县里医院全身麻醉动了大手术,母子侥幸脱险,她婆婆为此到庙里烧了香,磕了头。
他的公费不宽裕,省吃俭用,很想汇点钱给她,但外币的黑市与官价差距太大,无法汇。有一次他用一张10美元的票子夹进名画明信片,再装入信封挂号寄回国,冒险试试,幸而收到了,她的喜悦自然远远超过了那点美元的价值。有一年秋天丰收,村里几家合雇一条大木船到无锡去粜稻,公公和婆婆要让她搭船到无锡去玩,散散心,城里姑娘在这偏僻农村一住几年,他们感到太委屈她了,很内疚。但她看到家里经济太困难,玩总要花点钱,不肯去,说等他回来再说吧。她的哥哥在南京工作,有一回特地赶到乡下来看她,她教孩子叫舅舅。那真是一次贵客临门的大喜事,引得邻居们都来看热闹:来了一个湖南舅舅。农村里婚嫁都局限在本村本乡,谁也没有见过湖南亲家。
他和她萍水相逢于重庆,日本人打进了国土,江南农村的他和湖南山村的她都被赶到了重庆。他于艺术院校毕业后在沙坪坝一所大学任助教,她于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也到那所大学附小任教,由于他的同学当过她的美术老师,他们相识了,同在沙坪坝住了4年,4年的友谊与恋爱,结成了终生伴侣。他眼里的她年轻、美貌、纯洁、善良。他事业心坚强,刻苦努力,一味向往艺术的成就。但她并不太理解或重视他的这些品质,只感于他的热情与真诚。她的父亲曾提醒过她,学艺术的将来都很穷。她倒并不太在乎穷不穷,她父亲是一个普通公务员,家里也很拮据,她习惯于俭朴,无奢望,她只嫌他脾气太急躁,有时近乎暴躁,在爱情中甚至有点暴君味道。她几次要离开他,但终于又被他火一样的心攫住了,她不忍心伤他,她处事待人总不过分,肯随和。但后来她亦常有怨言:除了我,谁也不会同你共同生活。1946年暑天,他考全国范围的公费留学,虽只有两个绘画名额,他下决心要考中,她不信,后来真考中了,她虽高兴,也并非狂喜。此后,她成了妻子,生育、抚育孩子,放弃了自己的工作,忍受别离,寂寞地,默默地,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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