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我常在做忏悔和检讨。在大学任教这么久,自认为是一个好老师,却也曾经扮演过压迫孤独者的角色。有一次看到女学生为了参加舞会,清晨两点钟在围墙铁丝网上叠了六床棉被,一翻而过;我告诉她们要处罚背诗、写书法,但不会报告教官。其实我心里觉得她们很勇敢,但还是劝她们回去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虽然后来她们还是跳出来了)。更有趣的是,这个铁丝网曾经让校长在校务会议上得意地对我说,这是德国进口犹太人集中营专用的圆形铁丝网,各面都可以防范——可是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你关都关不住。 《牡丹亭》说的也是同样的故事,十六岁的杜丽娘怎么关都关不住,所以她游园惊梦,她所惊的梦根本是个春梦。 无法仰天长啸 后来如何大彻大悟呢?因为一个学生。*刚刚开始,有个学生在校园里贴了张布告,内容是对学校砍树的事感到不满,这个人是敢做敢当的二愣子,把自己的名字都写了上去。认同的抚掌叫好,说他伸张正义,敢跟校长意见不同,还有人就在后面写了一些下流的骂校长的话,但他们都没有留名字,只有二愣子被抓去了。 学校决定要严办此事,当时我是系主任,便打电话给校长,校长说:“我要去开会,马上要上飞机了。”我说:“你给我十分钟,不然我马上辞职。”后来我保住了这个学生,没有受到处罚。但是当我把这个学生叫来时,他对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处罚我?”我到现在还在想这件事。 在群体文化里,二愣子很容易受到伤害,因为他们很正直,有话直说,包括我在内,都是在伤害他。我用了我的权力去保护他,可是对他来讲,他没有做错,为什么不让他据理力争,去向校长、向训导单位解释清楚,让他为自己辩白? 不管是爬墙的女孩,或是这个贴海报的学生,都是被我保护的,但是,我自以为是的保护,其实就是在伤害他们的孤独感,使孤独感无法完成——我在设法让他们变得和群体一样。 如阮籍等人都是被逼到绝境时,他们的哭声才震惊了整个文化,当时如果有人保护他们,他们便无法仰天长啸。 活出孤独感 竹林七贤之嵇康娶了公主为妻,是皇家的女婿,但他从没有利用驸马爷的身份得名得利,到了四十岁时遭小人陷害,说他违背社会礼俗,最后被押到刑场砍头。他究竟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不过就是夏天穿着厚棉衣在柳树下烧个火炉打铁。这不是特立独行吗?这不是和群体的理性文化在对抗吗?而这是法律在判案还是道德在判案? 嵇康被押上刑场的罪状是“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无益于今,有败于俗”,这个罪状留在历史里,变成所有人的共同罪状——我们判了一个特立独行者的死刑。 嵇康四十岁上了刑场,幸好有好友向秀为他写了《思旧赋》,写到他上刑场时,夕阳在天,人影在地。嵇康是一个美男子,身长七尺八寸,面如冠玉,当他走出来时,所有人都被惊动,因为他是个大音乐家,在临刑前,三千太学生还集体跪下求教,然而,嵇康弹了一曲《广陵散》后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 有人说,嵇康怎么这么自私,死前还不肯将曲谱留下?但嵇康说,不是每一个人都配听《广陵散》。如果活不出孤独感,如果做不到特立独行,艺术、美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就是附庸风雅而已。
每次读向秀写的《思旧赋》总会为之动容,生命孤独的出走,却整个粉碎在群体文化的八股教条之下。 竹林七贤的孤独感,毕竟曾经在文化中爆放出一点点的光彩,虽然很快就被掩盖了,在一个大一统的文化权威下,个人很快就隐没在群体中,竹林七贤变成了旁人不易理解的疯子,除了疯子谁会随身带把锄头,告诉别人,我万一死了,立刻就可以把我给埋葬? 然而,孤独感的确和死亡脱离不了关系。 生命本质的孤独 儒家的群体文化避谈死亡一如避谈孤独,一直影响到我母亲那一代腊月不谈“死”或其谐音字的禁忌。即使不是腊月,我们也会用各种字来代替“死”,而不直接说出这个字,我们太害怕这个字,它明明是真实的终结,但我们还是会用其他的字代替:去世、过世、西归、仙游、升天……都是美化“死”的字词。 死亡是生命本质的孤独,无法克服的宿命。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说过,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开始走向死亡。他有一篇很精彩的小说《墙》,写人在面对死亡时的反应。他一直在探讨死亡,死亡是这么真实。庄子也谈死亡,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凝视一个骷髅,最后他就枕着骷髅睡觉。睡着之后,骷髅就会对他说话,告诉他当年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庄子迷人的地方,他会与死亡对话。 相反的,孔子好不容易有个特立独行的学生,问他死亡是什么,结果马上就挨骂了:“未知生,焉知死”,可是,怎么可能不问死亡呢?死亡是生命里如此重要的事情,一个文化如果回避了死亡,其实是蛮软弱了。儒家文化固然有乐观、积极、奋进的一面,但是我觉得儒家文化最大的致命伤,就是始终不敢正视死亡。 儒家谈死亡非得拉到一个很大的课题上,如“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唯有如此死亡才有意义。所以我们自小接受的训练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死亡,可是人的一生有多少次这种机会? 小时候我总是认为,如果看到有人溺水,就要不假思索地跳下去救他,不管自己会不会游泳,如果不幸溺死了,人们会为我立一个铜像,题上“舍生取义”。 一个很伟大的哲学最后变成一个很荒谬的教条。 如果在生命最危急的情况下,对其感到不忍、悲悯而去救助,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绝对是人性价值中最惊人的部分。但是,如果是为了要“成仁”而“杀身”,就变成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了。 就好比,如果我背上没有“精忠报国”这四个字,我是不是就不用去报国了? 孤独与伦理规范 忠、孝究竟是什么?当我们在谈孤独感时,就必须重新思考这些我们以为已经很熟悉的伦理规范。文化的成熟,来自多面向的观察,而不是单向的论断;儒家文化有其伟大之处,孔子的哲学也非常了不起,但当一个思想独大之后,缺乏牵制和平衡,就会发生许多问题。检视这些问题并非去否认问题,不能说“今日儒家文化已经式微了”,我们最底层的价值观、伦理观以及语言模式,在本质上都还是受儒家的影响,而这里所说的“儒家”早已跳脱哲学的范畴,而是一种生活态度,就像我习惯在校园发现问题时立刻以系主任的职权去维护学生,这也是“儒家”,为什么我不让它成为一个议题,公开讨论? 在我们的社会中缺乏议题,包括情欲都可以成为一个议题。
从法国回来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私立大学任职,是校内十三位一级主管之一,当时学生如果要记大过,就必须开会,由十三位主管都同意签字后才能通过。这件事通常是由训导单位决定,到会议上只是做最后的确认,不会有太大的争议。我第一年参加时看到一个案例,那是一九七七年发生的事,一个南部学生到北部读书,在外租屋;房东写了一封信给学校,说这个学生素行不良,趁他不在时勾引他的老婆,学校就以此为罪状,要学生退学。我觉得应该要了解背后的因由,当下不愿意签字,当我提出看法时,听到旁边有个声音说:“蒋先生毕竟是从法国回来的,性观念比较开放。” 听了,我吓一跳,我还没来得及说明,就已经被判定了。 不管是这个案例或是前面提到的自我反省,其实都是不自觉地受到群体文化的影响,许多事情都变成了“想当然耳”,即使事后发现不是如此,也不会有人去回想为什么当初会“想当然耳”。 孤独感的探讨一定要回到自身,因为孤独感是一种道德意识,非得以检察自身为起点。群体的道德意识往往会变成对他人的指责,在西方,道德观已经回归到个体的自我检视,对他人的批判不叫道德,对自己行为的反省才是。 苏格拉底被判处死刑时,学生要他逃走,他在服刑和逃跑之间,选择了饮下毒堇汁而死,因为他认为他的死刑是经过*的投票,他必须遵守这样子的道德意识,接受这样子的结局。这才是道德,非如今日社会中,从上至下,不管是政治人物或市井小民,都在振振有词地指着别人骂:不道德! 我相信,有一天,孤独感会帮助我们重新回过头来检视道德意识,当其时道德情操才会萌芽。就像阮籍不在母亲丧礼上哭,让所有的人说他不孝,而看到他吐血的只有一个朋友,便把这件事写在《世说新语》。他不是没有道德,而是他不想让道德情操变成一种表演。 当道德变成一种表演,就是作假,就会变成各种形态的演出,就会让最没有道德的人变成最有道德的人,语言和行为开始分离。 对生命的怀疑 我出版过一些书,谈了美学、谈过诗,写了一些小说和散文,我想我最终的著作应该是一本忏悔录。我相信,最好的文学是一本最诚实的自传,目前我还没有勇气把它写出来,但已经在酝酿,我也知道这会是我最重要的功课。我是要跳回去做一个和稀泥的人,去掩饰跳墙、记过的事件,还是要做阮籍或嵇康? 这就是我的选择了。 我想,台湾应该是一个可以有距离地去对抗儒家文化传统的地方,奈何我们既隔离在外,却又以儒家正统文化自居,因为我们认为大陆破坏了儒家传统,所以我们必须去承接,事实上我们所背负的包袱比大陆更重。所以我到上海时便发现,大陆在改革开放后,孤独感一下子就跑出来了,特立独行的个人也出现了……好像,台湾要发动在内心深层处的孤独感革命更难了…… 家庭、伦理的束缚之巨大,远超于我们的想象。包括我自己,尽管说得冠冕堂皇,只要在八十四岁的妈妈面前,我又变回了小孩子,哪敢谈什么自我?谈什么情欲孤独?她照样站在门口和邻居聊我小时候尿床的糗事,讲得我无地自容,她只是若无其事地说:“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其实,我母亲和许多母亲一样,手上一直握有一把剪刀,专门剪孩子的头发,比中学时代教官手中那一把更厉害,这一把看不见的剪刀叫做“爱”或是“关心”。因为这把剪刀,母亲成为我走向孤独的最后一道关卡。 在我们的文化中,以“爱”、“关心”或是“孝”之名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是对的,不允许相对的讨论、怀疑——而没有怀疑就无法萌生孤独感,因为孤独感就是生命对生命本身采取怀疑的态度。 我们活着真的有价值吗?我不敢说。我也不敢说杀身一定成仁,舍生一定取义,鲁迅写的秋瑾杀身、舍生之后,其鲜血只是沾染了一颗馒头,让一个得肺痨的小孩食用,她甚至救不了他。这个了不起的文学家颠覆了儒家成仁、取义的观念。 生命的意义 生命真的有意义吗?儒家文化一定强调生命是有意义的,但对存在主义而言,存在是一种状态,本质是存在以后慢慢找到的,没有人可以决定你的本质,除了你自己。所以存在主义说“存在先于本质”,必须先意识到存在的孤独感,才能找到生命的本质。 在七○年代,我上大学的时候,存在主义是非常风行的哲学,不管是通过戏剧、通过文学。例如当时有一部戏剧是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两个人坐在荒原上,等待着一个叫做Godot(中文译为戈多,Godot是从God演变而来,意指救世主)的人,等着等着,到戏剧结束都没有等到。生命就是在荒芜之中度过,神不会来,救世主不会来,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也没有来。我们当时看了,都感动得不得了。 从小到大,我们都以为生命是有意义的,父母、老师等所有的大人都在告诉我们这件事,包括我自己在当了老师之后,都必须传递这个信息,我不能反问学生说:“如果生命没有意义,值得活吗?”但我相信,我如果这么问,我和这个学生的关系就不会是师生,而是朋友,我们会有很多话可以讲。 如果你问我:“生命没有意义,你还要活吗?”我不敢回答。文学里常常会呈现一个无意义的人,但是他活着;例如卡夫卡的《变形记》用一个变成甲虫的人,来反问我们:如果有一天我们变成一只昆虫,或是如鲁迅《狂人日记》所说,人就是昆虫,那么这个生命有没有意义?我想,有没有可能生命的意义就是在寻找意义的过程,你以为找到了,却反而失去意义,当你开始寻找时,那个状态才是意义。现代的文学颠覆了过去“生下来就有意义”的想法,开始无止尽地寻找,很多人提出不同的看法,都不是最终的答案,直到现在,人们还是没有找到真正的答案。 陈凯歌的《黄土地》里,那群生活在一个荒凉的土地上,像土一样,甚至一辈子连名字都没有的人,他们努力地活着,努力地相信活着是有意义的,或许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意义。然而,不管生命的意义为何,如果强把自己的意义加在别人身上,那是非常恐怖的事。我相信,意义一定要自己去寻找。 如果婴儿出世后,尚未接触到母亲前,就被注射一支针,结束了生命,那么,他的生命有意义吗?存在主义的小说家加缪(Albert Camus)有过同样的疑惑,他在小说里提出,如果婴儿立刻死掉,他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他问的是生命非常底层的问题。 那个年代我们读到这些书时,感到非常震撼,群体文化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因为会很痛,你看到所有的报道都是那么荒谬,是谁恶意为之的吗?不是,所以群体文化无法讨论“荒谬”这个问题,而存在主义则把它视为重要的命题。
抛开结局的束缚 加缪的《局外人》(L' tranger)中,讲述的是在法国发生的真实事件,L'Etranger这个词中文译为“局外人”,其实就是孤独者的意思。故事叙述一法国青年对一个*人开了六枪,被当成谋杀犯送进监牢,但所有的审判都与他开这六枪无关,而是举证他在为母亲守丧时没有掉泪,在母亲的丧礼上,他未依礼俗反而打了一个花哨的领带,以及在母亲丧礼后,他便带女朋友到海边度假,并发生性关系。诸此种种便成为他获判死刑的罪证。 行刑前,神父来了,告诉他要做最后的祷告和忏悔,灵魂还有机会上天堂。这个青年骂了一句粗话,说:“我就是开了这六枪,不要说那么多了!” 如果大家有机会再去翻这本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就会发现最后一章写得真是漂亮。青年的囚车在黎明时出发,他看见天上的星辰,他说从未感觉到生命是如此饱满,他忽然变成整部小说歌颂的英雄——从儒家和群体文化的角度来看,实在很难去认同杀人犯变成英雄的故事,这部小说在国外会得奖,但若是在国内,可能直至今日都无法获得肯定,因为它的内容违背世俗的标准。 在台湾不会有人以陈进兴为主角,最后还把他写成英雄,然而,小说的好或坏,不是结局的问题,而是生命形式的问题。这个形式里的孤独感、所有特立独行的部分,会让人*到惊恐,应该有个小说家用文字去呈现他生命里的点点滴滴。然而,我们不敢面对,我们甚至觉得知道太多生命的孤独面,人会变坏。 有没有这样的印象?大人会说:“这本小说不能看,看了会变坏。”我认为,对人性的无知才是使人变坏的肇因,因为他不懂得悲悯。 在陈进兴这则新闻里,我印象最深的画面,是他被枪毙后尸体送去摘取器官的过程,如果我要写小说,大概会从这一段写起。他对我而言,还是一个生命,而他在死亡,是生命与死亡的关系。我也要反驳群体文化中不知不觉的约束,使这些特立独行的议题无疾而终。 我用“议题”而不是用“主角”,因为我们总认为“主角”一定是个好人。记不记得小时候看的电影,常常会在最后结局时,出现一行字:这个人作恶多端,终难逃法网恢恢。后来我再去看这些电影,发现那个主角已经逃走了,只是在当时的观念里,不加上这一句结尾,观众不能接受,因为恶人要有恶报,好人要有好报。 如果我们用先入为主的善恶观去要求文学作品要“文以载道”时,文学就会失去过程的描述,只剩下结局。我从小受的作文训练就是如此,先有结局,而且都是格式化的结局,例如过去连写郊游的文章,最后还是要想起中国大陆几亿个“受苦受难、水深火热”的同胞。 先有结局,就不会有思考、推论的过程。当我自己在写小说时,我便得对抗自己从小训练出来“先有结局”的观念,而是假设自己就是小说里的人物。这是往后我写作的一条道路,我也希望不只是我个人,而是整个社会在经历这么多事件后,足以成熟地让人民思考,而不是用结局决定一切。 或许有人会说,现在小学生写作文,已经不写“拯救”大陆同胞的八股教条了,但是不是就有思考了呢?我很怀疑。事实上,今日社会事件的报道,甚至在餐厅里听到的对话,都还是先有结局。一到选举时更明显,都是先有结局再搜罗证据,如果真是这样,人民的思考在哪里?从过去到现在,人民的思考在原地踏步,好像他忽然从一个权威的体制里跳出来,觉得过去都是很愚昧的,他气得跳脚,以为跳向另一个极端。可是你仔细看,他跳脚的方式和当年某个伟人去世时跳脚的姿态是一样的,并没有改变。他还是用同样的情绪在跳脚、在哭,只是偶像换了另外一个东西而已。如果这样的话,人民的思考在哪里?
个体的独立性应该表现在敢于跳脱大众的语言、说出怀疑和不同的思考方式,而不是结局或结论。我相信,我们的社会需要更多的孤独者、更多的叛逆者、更多的阮籍和嵇康,勇于说出不一样的话,但要注意的是,这不是结局;如果你认为这是结局,就会以为“他只是在作怪”,当你抛开结局的想法时,才能理解对方是在提出不同的想法。 逻辑(logic)一词源于希腊文logos,就是“不同”的意思。你从正面,我从反面,以后才能“合”,才有思考可言。而如果只有一面倒的意见,思考便无由产生。我相信,好的文学要提供的就是一种“触怒”。 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 很有趣的是,在我自己出版的作品里,销路比较好的都是一些较为温柔敦厚者。我有温柔敦厚的一面,例如会帮助晚上跳墙的学生回去,写在小说里就是有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我也有叛逆的一面,如《因为孤独的缘故》《岛屿独白》两本作品,却只获得少数人的青睐——我很希望能与这些读者交流,让我更有自信维持自己的孤独,因为我一直觉得,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没有与自己独处的经验,不会懂得和别人相处。 所以,生命里第一个爱恋的对象应该是自己,写诗给自己,与自己对话,在一个空间里安静下来,聆听自己的心跳与呼吸,我相信,这个生命走出去时不会慌张。相反的,一个在外面如无头苍蝇乱闯的生命,最怕孤独。七○年代,我在法国时读到一篇报道,社会心理学家发现巴黎的上班族一回到家就打开电视、打开收音机,他们也不看也不听,只是要有个声音、影像在旁边;这篇报道在探讨都市化后的孤独感,指出在工商社会里的人们不敢面对自己。 我们也可以自我检视一下,在没有声音的状态下,你可以安静多久?没有电话、传真,没有电视、收音机,没有电脑、网络的环境中,你可以怡然自得吗? 后来我再回到法国去,发现法国人使用电脑的情况不如我们的普遍,我想那篇报道及早提醒了人与自己、与他人相处的重要性。所以现在你到巴黎去,会觉得很惊讶,他们家里没有电视,很少人会一天二十四小时带着手机。 有时候你会发现,速度与深远似乎是冲突的,当你可以和自己对话,慢慢地储蓄一种情感、酝酿一种情感时,你便不再孤独;而当你不能这么做时,永远都在孤独的状态,你跑得愈快,孤独追得愈紧,你将不断找寻柏拉图寓言中的另外一半,却总是觉得不对;即使最后终于找到“对的”另外一半,也失去耐心,匆匆就走了。 “对的”另外一半需要时间相处,匆匆来去无法辨认出另外一半的真正面目。我们往往会列出一堆条件来寻找符合的人,身高、体重、工作、薪水……网络交友尤其明显,只要输入交友条件,便会跑出一长串的名单,可是感觉都不对。 所有你认为可以简化的东西,其实都很难简化,反而需要更多时间与空间。与自己对话,使这些外在的东西慢慢沉淀,你将会发现,每一个人都可以是你的另外一半。因为你会从他们身上找到一部分与生命另外一半相符合的东西,那时候你将更不孤独,觉得生命更富有、更圆满。 阅读《*》,了解情欲孤独 我们谈情欲孤独,出发点是一个非常本能的感官、性、器官、四肢……我们急于解放,使情欲不孤独,不是今日才有的事,早从希腊时代开始人们就有这样的渴望,中国在明代也出现了《*》。我常建议朋友要了解情欲孤独,就要阅读《*》,张爱玲也同意,她认为《*》比《红楼梦》重要。
你在坊间看到的《*》是删节本,不能看到书的全貌,建议读者去找万历年本的原著,你将会发现,明朝是建立商业文明的时代,商业一来感官的需求就会增加;现今社会亦是如此,我记得小时候还是农业社会,情欲刺激比较少,虽然存在却隐藏着,但是商业化之后,就变成一种行为,就变成到处可见的“槟榔西施”,情欲成为具体的视觉、听觉刺激着每一个人,难以把持、快速地蔓延,逐渐变成我们今日所说的“*泛滥”,在书摊上就可以看到各种图像文字。 可是我们回过头看明朝的《*》,内容一样让人觉得瞠目结舌,你会发现感官刺激变成在玩弄身体。让自己的情欲压抑在释放的临界点是最过瘾的,所以说痛快,痛快,有时候痛与快是连在一起。在《*》中有些情欲就变成了虐待,以各种方式获得肉体的*。 然而,他们并不快乐。 《*》、“槟榔西施”刺激的都是情欲的底层,无法纾解内心的孤独感,实际上孤独感的纾解必须透过更高层次的转化,例如前面所说的,我的中学时代男孩子们会看武侠小说来转化情欲孤独。 从小说谈孤独 谈到情欲孤独,我想用我的短篇小说集《因为孤独的缘故》中第一篇小说《热死鹦鹉》来谈。这则故事是一个医学院学生告诉我的,他暗恋着他的老师,这是他的隐私。我不会把它变成公共的事情,但是这个故事给我很大的震撼,让我想把它写成小说。 在学校任教,我有很多机会接触学生,他们会把心事说给我听,例如前面提到的那位女学生,当我听到她用四种身份交友时,我蛮惊讶的,可是我不能表现出来。一旦我表现出惊讶,他们便不会再说。我只能倾听,做一个安静的听者。 听者是一个很迷人的角色。可以看到一个学生突然跑来,从一语不发到泪流满面,可能得等他哭上一个钟头,消耗掉一包卫生纸后,才开始说一点点话,四个小时后,他才可能说得更多。 那个医学院的学生告诉我,在解剖学的课上,他看着老教授的秃头,听着他用冷静的声音讲孔德哲学和实验研究的结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恋。当时的我无法了解,一个年轻人何以会对秃头、稀疏的头发产生情欲上的迷恋,因为那并不是我会迷恋的东西。这就是孤独感的一个特质——旁人无法了解,只有自己知道,而因为我们不了解,就会刻意将它隔离,于是整个社会的孤独感因此而破碎。 在《热死鹦鹉》里,当这个医学院的学生,听到老师引用实证主义者的话,说:“你应该用绝对冷静、客观的心态去面对所有东西,不能沾带任何主观的道德情感,回到物质性的存在本质去做分析。”他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他发现之所以会迷恋他的老师,是因为老师将孔德的实证主义带入他的世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迷恋老师是一件很荒谬的事;迷恋是一个客观的事实,他却无法接受,因为这是不道德的。 小说里一只学人讲话的鹦鹉热死了,大家无法从解剖分析中找到它热死的原因,而在它热死前所说的三个字究竟是什么?也引起各界的关切。不过小说最后没有结局,鹦鹉只是一个符号! 鹦鹉的出现是因为写作小说时,我到动物园玩,炎热的夏天让鹦鹉也热晕了,站在那边不动,我突然觉得很有意思。鹦鹉羽色鲜艳,非常抢眼,而它又会学人说话,它如果学了“我爱你”,是学会了声音还是学会了内容?而我们说话都有内容吗?抑或不过是发音而已?
你或许也有这样的经验,和朋友聊天失神时,你看到朋友嘴巴一直动,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又不会影响你继续对话。 我想,人有一部分是人,一部分可能是鹦鹉,一部分的语言是有思维、有内容的,另一部分的语言则只是发音。我记得日本的小津安二郎有一部电影,是说一对结婚多年的老夫妇,妻子已经习惯先生发出一个声音后,她就会“嗨”跑过去,帮他拿个什么东西。其中一幕是妻子老是觉得听到丈夫在发出那个声音,她一如往常“嗨”的答应跑去,但丈夫说:“我没有叫你。”一次、两次,在第三次时,丈夫觉得他好像该让妻子做点什么了,所以在妻子出现时,对她说:“帮我拿个袜子吧。”所有的观众都看到,丈夫没有发出那个声音,但是妻子却一直觉得丈夫在叫唤,或者她终其一生就是在等着丈夫的叫唤。 至今,我仍觉得这一幕非常动人。它其实不是语言,而是关系,我们和身边最亲近的人永远都有一段关系,加缪在《局外人》里也写到,他在巴黎街头观察带宠物出门的人,他发现怎么每一只宠物都跟主人那么像!这也是一种关系。 意识到身体的存在 我在《热死鹦鹉》这篇小说里,就用了鹦鹉作为一种符号,去代表医学院学生某种无法纾解的情欲。他去度假、晒太阳回来,躺在床上抚摸自己的身体,想象手指是老师手上的解剖刀,划过他年轻的二十岁的身体,骨骼、腰部、乳房……这绝对是情欲,但是纠结着他在解剖学里学到的冷静,也纠结着他自己无法抑制的热情。他感觉到在精致的肋骨包围着一个如灯笼结构的体腔,里面有心脏的跳动,牵动血液的循环,他还能感觉到自己肺的呼吸、胃的蠕动,他在解剖自己,也在宣泄情欲,所以最后他*了。 我在十六岁时读《红楼梦》,看到宝玉的遗精,吓了一大跳,但这就是一个认知身体的过程,也许在好多好多年后才会爆发。情欲孤独也可以说就是认知身体吧!在认知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沾带着两种情绪,一个是绝对的客观和冷静,一个是不可解的与身体的纠缠。从死亡意识里出来的身体,是一个肉体、躯壳,而死亡就是和身体告别。人要和身体告别很艰难,一来可能是因为长期使用产生的感情,一来也表示人们意识到“原来我的身体是现实存在的东西”。平常我们都只是在运用身体,却没有意识到它真正的存在。 我认为,真正的情欲就是彻底了解自己的身体,包括所有的部位,从外表看得到的到内脏器官,甚至分泌物,但不能先有结论。 或许有些人在《热死鹦鹉》这篇小说里,读到了耸动的师生恋,有的人则是好奇鹦鹉死前说的三个字——当然,现在已经有很多人读出书中以罗马拼音留下的谜,那三个字就是“后现代”,调侃当时各界把“后现代”当作口头禅的现象,没有特别的意涵。新书发表时,大家对那三个字都很感兴趣,我自己倒是没有做什么回应,我期望把这本书作为与孤独者的对话,因为我蛮珍惜这种孤独感,所以也没有多谈。 孤独并非寂寞 孤独和寂寞不一样。寂寞会发慌,孤独则是饱满的,是庄子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确定生命与宇宙间的对话,已经到了最完美的状态。这个“独”,李白也用过,在《月下独酌》里,他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是一种很自豪的孤独,他不需要有人陪他喝酒,唯有孤独才是圆满的。又好比你面对汪洋大海或是登山到了顶峰,会产生一种“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的感觉,没有任何事情会打扰,那是一种很圆满的状态。 所以我说孤独是一种福气,怕孤独的人就会寂寞,愈是不想处于孤独的状态,愈是去碰触人然后放弃,反而会错失两千年来你寻寻觅觅的另一半。有时候我会站在忠孝东路边,看着人来人往,觉得城市比沙漠还要荒凉,每个人都靠得那么近,但完全不知彼此的心事,与孤独处在一种完全对立的位置,那是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