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5月,塞尚大展在费城美术馆开幕。 去费城方便,订票麻烦。除了预订日期,还得听从馆方安排进场钟点,观众不能太挤,而外地的观众则要算计来回时间。 占线。老是占线。费城美术馆这样的大户,居然只有一条订票专线。纽约的大馆每有专展,至少两条以上,雇员也多。都是经费问题。难怪美国人说费城没落了。可是要看塞尚精品,全美就数费城最集中,尤其是城郊的邦尼收藏馆,连欧洲人也得专程来拜,譬如这回大展,年初在巴黎开办后,径来费城,倒好像费城是塞尚的娘家。 6月底,还是占线。7月初全家回中国,机票早订妥的。在纽约,光是华人经营的旅行社就有上百家——旅游生意到底比文化生意做得好,也好做呀。 回到中国,我就忘了塞尚,忘了美国。晒在京沪尘土飞扬的马路上,感觉是根本没有离开过。 8月下旬。回纽约翌日,刘索拉来电话。他们夫妇俩隔天要去费城看塞尚展,邀我同行,行程安排是下午先往普林斯顿大学斯丹利先生家做客(票就是他弄的),傍晚同车去费城——票子规定六点进场。 得来全不费工夫。第二天我们上了去普林斯顿的火车。 索拉的丈夫阿巴斯任教香港大学比较文学系,常来纽约,同研究卡夫卡的斯丹利是老朋友。一小时车程,我们小半在谈这位教授的婚姻。下午将见到的第五位太太是德国人,据说斯丹利相中她是为一房19世纪古董家具的陪嫁,她呢,大概就为夫家的这份教职吧。事成,斯丹利给阿巴斯去电话:“家具快运到啦,可是老天,人也一起跟来!” 两点。斯丹利到站迎接。他五十开外,长得活像指挥家伯恩斯坦。他开口就是笑话和双关语,善戏谑的中国人自己并不笑的,斯丹利正相反,倒也照样逗笑:他先是一缩脖子,旋即就笑得没声音了,快要晕过去的样子。他也像伯恩斯坦喜欢大幅度耸肩,耸着,说完很长一段话,这才把肩膀放下来。 秋初天气,树叶还绿。他家在小树林子里,古董家具正隐在树荫投入室内的绿森森的幽暗中。家具也多绿色。欧洲人善用各种灰绿,同银色、暗红、乳白配在一起,显得饱和而克制。女主人意态娴静,面容像只鹦鹉,眸子灰绿色。她也是个笑话家,只在丈夫无声的噎住似的大笑之间插进几个单词(女中音,德国腔英语),就能引得轰桌大笑(索拉本来就爱放声大笑,高音),她自己则神色安然,隔着桌子问我画些什么,去过欧洲没有,说她也有个女儿,在维也纳上大学,她自己弄摄影,名字叫瑞吉娜。 四点钟我们移到后院坐。斯丹利指着林子另一端人家,长篇大论诉说同那家人的纠纷。中国此时是凌晨,“时差”开始发作。我于是请瑞吉娜给我看她的摄影作品。我不喜欢美国的树林,那只是植物,不是农村。塞尚在这儿会有画兴吗。不过他似乎不在乎景致,他画的景,别的画家未必肯坐下来画的。 从普林斯顿去费城,一路夕阳。才不过几天前我还去了北京燕郊,大片玉米地,雨后牛蛙轰鸣。有人问塞尚最喜欢什么气味,他说,田野的气味。美国田野没有气味。在美东地区根本见不到真正的田野。 坐落在高坡上的费城美术馆岿然在望。塞尚从未来过美国。德加来过。在馆外有喷泉和纪念碑的广场上,特意为塞尚专展划出大片停车场。时差的倦意加剧,叫咖啡来不及了。六点进场,我强打精神。此地习惯,如果结伴逛美术馆,除非众人存心在进馆后继续痛聊,通常各人自便。斯丹利建议八点半在前厅右翼那尊罗丹《三男子》铜像下会合,然后一起晚饭。 好习惯。我喜欢独自看画。五分钟后,我们就在展厅人丛中分开,隐没了。 散在欧洲各国,包括从前苏联的塞尚藏品,差不多都借来了。见到殊少付印的作品(熟识的画家忽儿陌生了),见到名震画史的经典(总算验明正身),是看回顾展最快意的事情。观众拥挤,个个缓慢移步像在梦游。音乐会场的大静之中,难免有人咳嗽,重要的画展即便随时听得喃喃低语,却是一片寂静。在第七展室,塞尚五十岁前后那四幅苍老丰腴的静物分别悬挂在四面展墙上。人眼可以同时瞥见好几幅画,但脚步迟疑——先看哪幅?仿佛一场耳提面命的教训即将开始,又像是终于面晤单恋已久的人,这时,不是你在选择,而是它在夺取你的目光和神志。纽约有位抽象派老将回忆初次拜见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只看一眼,他就反身跑出展室,忐忑良久,这才回进去细读。
塞尚这几帧静物的尺幅不大(其实所有的画都是“静物”)。怎么办,时差逼得我头晕,不得不坐下来闭目休息片刻。《水浒》里写的迷魂药效,恐怕就是时差的感觉,脑筋混沌,双眼干涩,意识沉下去,沉下去。或许就是经典造成这轻微而明确的晕眩?再说展览限时入场,成百上千人远道而来,分批进场风雅两三个钟头,观看于是变为一项任务,一项过于郑重其事的仪式。萨特说,挤在音乐厅听音乐是荒谬的,音乐该独自倾听。绘画呢,同绘画的相处之道,最好是朝夕与共,经年累月,不必用心看,不必多看(经过,抬头,画在看你)。 今晚眼前的这些画曾天天同塞尚耽在一起。我看过在普罗旺斯老头子画室里拍摄的纪录片,只剩遗物了。“他每天工作,非常非常孤单。”解说员是好莱坞老牌明星道格拉斯。美国《室内陈设》杂志常刊印亿万富翁家藏名画的专辑。那才叫“金屋藏娇”,在客厅、书房和同样豪华的过道或浴室里,墙上挂着马蒂斯、毕加索,还有塞尚。不过对这类高尚其事的文化活动,我们理当心存感激。我们是公众(画布有知,终日面对公众,它可疲倦?),此刻趁着名典近在咫尺,好好看吧——“欣赏”是个什么也没说出的词。“解读”是个好词(好词立刻就被用滥)。“凝视”比较准确:静静地,狠狠地看,目不转睛。你在想吗(画只是“通过”眼睛)?其实是在发呆。看来大匠师的回顾展就是迷魂药。晕眩,是竭力试图清醒的意思。可是在伟大的艺术面前,清醒无济于事。 回顾展也有功德无量的一面。作者复生,真该自己来好好看看。他想必从未如此巡视自己一辈子的作品:他也会暗暗惊讶这么多作品全是他独个儿画出来的,好像有上百个塞尚,每幅画都有一个他在,一笔笔停着,凝视着我们这些陌生人。我们谁也不认得塞尚先生,就像他无缘见到他的观众。第八、第九馆的画就是他的晚境了。好几位大匠师的晚期作品看去像是疯了(当然也可以用“崇高”、“升华”这类字眼)。“疯”,是不是指出离常态?中国画的最高境界据说是“炉火纯青”。阿多诺说:晚年的作品乃是一场灾难。 出馆。照例是专展礼品部,灯光大亮、人声嘈杂。除了他的画册(平装、精装),照例是将他的画面所制成的商品:大幅海报、中型画片、小画片、明信片;带镜框的、不带镜框的;幻灯片、录像带、拼贴玩具、魔方;画家故乡风景摄像集(重拍被画过的实景多扫兴,实景照片就像被画吐弃的渣)。当然,还有纪念章、领带、胸针、耳环、项链、首饰、丝巾、浴巾、瓷盘、陶器,等等等等,全印着他的画(面目全非,可不是他的画又会是谁),或他的签名手迹(字迹蜷曲着,伸缩在丝巾浴巾的皱隙之间)。 奇怪。时差的苦倦忽然消散。精神抖擞。 罗丹《三男子》足下空无一人。我不戴手表,想必早过了约定时间。警卫正在收拾入口处甬道两侧的丝绒粗绳。费城我熟悉。很快找到火车站,刚开走一班,下一趟将近零点。我走到站外抽烟。夜凉沁人心脾。要是在有蛙鸣有气味的田野该多好。 第二天打电话向索拉报告。她说,他们出馆后在一家土耳其馆子晚饭,说了好多笑话,并去斯丹利家过夜。在二楼书房,还为我安排了床铺。她问我画展观感如何。真的,除了时差的困倦,以及在那几幅静物画前努力睁开眼睛的记忆,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喂!塞尚,塞尚先生!你好吗。我来看过你了。我们诚心诚意来看过你了。 1997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