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在张爱玲的哪篇小说里,我读到这么一句妙语:女人都是同行。“相嫉”二字虽然去掉了,女同胞读到,想必心领神会。其实男同志嫉起来,也是酸楚难熬。英国人培根先生专有文章题曰《论嫉妒》,说“嫉妒是不知道休息的”,可见得体会深切,不知是他妒人呢,还是人家嫉他。 单是在心里嫉妒,倒无妨的,或者也能解作羡慕以至钦佩的意思吧。难办的是同行相忌,可悲的是同行相残——彼此防备着、伤害着,窄路相逢了,还得打招呼、握手、扯闲天。 不过我现在要来说的人、事,是同行之间的相知、相助、相敬。 先得讲弗莱德老先生。1991年,我和一伙大陆同行在圣地亚哥艺术学院办展览,座谈会之类散了,他就走过来,沉吟片刻,接着用恳切、从容的男低音(男低音总会显得从容、恳切)说他在圣荷塞有家画廊,要给我办展览。 我不想接。一办,就得卖,一卖,又是老套:得钱,但不开心;卖不掉,也无趣——当你悬想谁会来买,一切变得无趣。那回在学院展览的画作,是我来美国九年后头一遭存心干自己想干的勾当,除了非营利性质的展览,我打定主意不找画廊。熬到非得屈服于饭碗时,再说。 可刚刚开始玩,这位老先生就来兜生意。我照直拒绝。他平静地说,好,不过咱们无妨坐下来谈谈。 这也是老一套。但我喜欢弗莱德的模样,他不像画商,倒活像个面红须白的圣诞老人,又是一派教授风度,尤其是同人讲话的语气,好像熟朋友适才长谈过后又聚拢了似的。他要了我下一程住处的电话号码。几天后,他开车两小时到洛杉矶我落宿的朋友家,也是那么沉吟片刻,说,别的无所谓,但总得把画挂到墙上看看。我说好吧,让我回纽约后想想——两周后他真的飞到纽约来。 再过两个月,我的画就乖乖地挂上他画廊五米高的白墙。老头子用力挡开我的手,自己爬到高梯子顶端调配射灯角度。下得梯子,他用碧蓝的,上岁数后泪汪汪的老眼看看效果,笑得白胡子都沾上口水了。 原来弗莱德是个画家。三十年前他住在纽约,画极简主义的路子,是当年的前卫分子。此后在圣荷塞艺术学院当教授,任教务长,一退休了就自己开画廊。他认识不少颇为重要的画家,其中有好几位的作品我都在美术馆看见过,什么流派花样的都有。但他一个“极简分子”,何以喜欢如我似的“写实分子”?我有点纳闷,问他,他也纳闷,反问道:为什么不?你有你的话要说,我接着了你的意思,此外还要别的理由吗。 展览期间我的三套东西没卖掉,他耸耸肩,就拉我到隔壁去喝咖啡。不久倒是卖掉两套,他在电话里得意地说:“你瞧,我做对了!”真的,他就是喜欢“把画挂起来”(甚至请一位东岸的晚期抽象画名家直接在墙面上画),然后煞有介事在展厅里走来走去。他也怯生生地嘟囔着谈生意经,但就像此地绝大多数画廊同行,他做起来既认真,又负责。客人到齐了,兴奋得脸色通红。 正派的画商会给艺术家引见客户。弗莱德不单乐于此道,还引我见了西岸好几位画家。同行们挤在屋子里,都像老相识,你是哪国人,画哪一路,没人在乎,那不是交流的障碍,也不是来往的借口,但对艺术家的名气却有可爱的反应。那次弗莱德把郑胜天先生也请来我的画展,当地女画家凯瑟琳开车带我们出去,车中闲谈,郑先生说到会见劳申伯格的往事,凯瑟琳大叫:“什么?你见过他!那我得碰一碰你!”同时就腾出正在开车的右手,做成一缩一伸战战兢兢的动作,在邻座的郑先生的袖子口点了那么一点。 凯瑟琳是个严肃的画家,专画诡谲的人物和场面。后来当她得知弗莱德在纽约介绍我认识了坦希,羡慕地说:“我也要搬去纽约!” 坦希算是当代名家。弗莱德初见我就张罗要让我们会一会,但并不是因为“名气”:在我,一时不知“坦希”是谁,在弗莱德,是他认为我与马克想法相通,应该聊聊。直到他来纽约同坦希约定,临去前递给我两份刊有坦希作品专辑的艺术杂志,这才明白对方是谁:多年前我就在大都会美术馆和现代美术馆见过他的画。我常不记得看署名的。
艺术家交往——干脆就叫同行吧——最痛快两件事,一是“呼朋引类”:甲乙成了朋友,甲认为乙和丙更应该结交,于是玉成。再就是所谓“一见如故”:那夜在下西城一家酒馆落座,坦希接过弗莱德递给他的我的画照,看过,就简单地说:你看哪天方便?我们得约个日子细谈。 再下个礼拜,我记得那天天气严寒,坦希搭乘地铁远来我家,坐下来,也是那么沉吟片刻,然后聊到半夜。 马克·坦希生长在圣荷塞。他父亲在当地艺术学院教了一辈子美术史,和弗莱德是老同事。他的叔叔是战前有名的插图画家,在马克出生前自杀了。日后侄子保存着叔叔的许多原稿。马克成名后,凡是负面的评论都说他的画太像插图,我私下想,叔侄间会有这么一层神秘的关系么? 同奥尔一样,马克也有三个孩子:奥尔的老三是闺女,马克的老三是小子。“那是一次意外,天哪,其实两个就够了,真难为情。”马克摇着头说。他的妻子简恩也来自欧洲,爱尔兰乡村女子,衣着讲究而得体,半点不像农民,但比中国的农民还要老实纯朴,每在马克的展览酒会上跟我要支烟抽,为的是躲到一边独自安静。西方电影尽是婚变情变,以我交往的寡陋,却每每遇到伉俪情深的美国夫妻。 马克总让我想起中国叫做“模范青年”的那么一类人物,他相貌端正、态度谦和——在我的记忆中,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大学生和知识分子倒还颇有那份相似的类型。怎样的类型呢,就是一派自信而无欺,不曾被侮辱过的神情,待人接物不知何为虚与敷衍。用老话说,马克是个十足的书生。他永远沉思着谈论问题,偶一笑,即刻收敛,又复沉思。他很少一味谈论自己,不抢人话头,表达意见坦率而审慎。议论稍久,他会忽然停住:“哦,我想我说得太多了,你怎样认为?” 他有时简直害羞。当他将某件刚完成的画翻过来给我看时,面颊就微微地红起来。 但这迂阔的性情同马克戏谑的画旨作对比,乍看之下两不相谐:一头牛被牵到油画面前;一位电视主持人用话筒伸向埃及狮身人面石像作采访;好多架上画家在对着原子弹的蘑菇云写生;又有两个文人在字词组成的悬崖绝壁边缘扭打。1985年我在惠特尼双年展前厅看到这幅画,不晓得其中之一就是法国人德里达。什么意思呢?全看明白了,全不懂。然而一定有所指,有用意,而且分明是利用了我们的无知和有知,或者说,我们的有知在这些画前一时变为无知:观众被耍了,同时又似乎被邀请聪明起来——作者想必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脸上带着一抹杜尚式的微笑:很有所谓,很无所谓,结果呢,结果是那么正派的一个马克·坦希坐在酒吧台子边上很老实地等着我们。 说到杜尚,那夜酒馆所在的下西城六大道十三、四街一带,就是布勒东、曼·雷、恩斯特、马松、杜尚,还有列维-施特劳斯一伙人二战期间流亡来美长年居住、聚会的地方。 我们最初的来往被马克弄得太郑重了一点。他甚至来过两三次信笺,为约会,或为约会的改期。在同一城市,在当代,他不打电话而写信寄信,实在是古风久违。但和马克的面见谈话,可把我苦得连中文也糊涂起来。诸如结构、解构、隐喻、修辞等等一大堆辞令,都是他耐心地从我带去的小字典上翻寻指示给我的。可是当这些词混在他连串的句子里,我又迷惑了。他呢,奇怪的是他从来就只当我是懂得的,不虞深浅往下说。假如正在讲我的画,我说,我没听懂,他就认真地说,不,你已经画出来了,我懂。 每次同马克长谈都让我觉得疲惫而滑稽:如果是三岔口,也还有趣,可我们只是两人相对。“要是我会中文就好了。”他常这样回答我的歉意。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们彼此是“懂得”的——原来马克也需要同志、知己,需要有人倾听,并谈论绘画和所谓观念艺术之间那么一些似有似无的可能性:那是他不放弃画布,又沉溺在观念中的两栖性格和双重挑战。他一再强调他的成功只是80年代后现代绘画中极个别的例外,重要美术馆的承认和收藏,他仅归因于运气。他用自嘲的语气说“运气”两个字,但他以显著的愤怒讲到“前卫艺术”,这时他的眼睛会往下看着某个角落,仿佛前卫艺术就蹲伏在那儿:“我讨厌。我讨厌他们的态度:‘你们都错了,我们才是正确的,我们永远比你们正确’。”一边说着,他就用皮鞋作出盛气凌人式的那么一踢,好像前卫艺术家真踢过谁似的。
他又常用鄙夷的语气提到“主流”。我说,你自己就在主流的名单上,他立刻答道,不,不,我宁可不是。 他会耸肩笑着告诉我某篇嘲骂他的文章。最近一例,是登在《村声》(纽约一份文艺人的大报)艺术版某位老权威写的文章。马克像通报喜事似的打来电话:“你看,我告诉过你,他们从来不喜欢我。” “他们从来不喜欢我。”这是马克常说的一句话。 “他们”是谁? 马克总是站在非主流的立场,主流,仿佛是他熟悉的冤家。对非西方的艺术,他怀抱尊重,有一回他怯生生向我询问中国宋代山水画的空间问题,好像我一定比他更懂似的。我只能告诉他,宋代的中文还没有“空间”这个词。他曾拉我去参加苏联艺术家的聚会,像大学旁听生那样专心倾听。那年惠特尼美术馆双年展被《纽约时报》出以恶评,马克看过参展晚辈的大量装置作品后说,是的,太多噪音,可是《纽约时报》的老爷们最好停在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昔日光荣之中,稳操文化权力。孩子们是该玩自己的游戏:活力,最要紧的是活力! 1994年初,我带几位北京来的青年同行去看他。忽然他决定把我们的画挂到他家里(为此他特意清出一大间空房)。他买了好酒和食品,叫来好几十号人,包括他自己画廊的老板(长得像个出色的性格演员),他的长期的评论者(一位哥伦比亚大学的哲学教授)。那天积雪盈尺,马克从早到晚坐立不安,比他自己的画展还兴奋。“你的朋友会在乎在我家里挂他们的画吗?”他两次担心地问我。我常觉得西方人是太认真了:马克甚至花钱雇了他的朋友来负责挂画,一位专职的,为劳申伯格和沃霍尔之流设计展览墙面的大高个子,80年代曾随劳申伯格到过北京和拉萨。 他并非刻意帮我们,他只是要这么做。几天后我去取画,他叼着雪茄同我坐在厨房里抽烟,好像有点伤感的意思。像弗莱德一样,他说,画总得挂出来。“主流!”他又露出鄙夷的神色,“主流的意思就是哪些东西可以展览,哪些却不允许。”我笑。他不看着我,继续说:“好玩吗?不,这就是所谓‘政治上正确’,这就是他们的政治游戏,一点都不好玩。” 我觉得不好玩的倒是他居然小心地提出帮我找找画廊:不知是倔呢还是懒,也许既懒又倔,大约八年期间我没有寻找画廊,只管自己画。马克看出来了,几次话头转到这层意思,缓缓地说:“我明白你,然而东西总得拿出去,让他们看看,想一想。”(又是“他们”!)要说画廊的路数,他自然比我熟悉得多,可是朋友如马克,我只愿与他一味清谈,不涉俗务。好哥们儿也有彼此不自在的时候,我嘴上应着,竟是总没给他回电话, 这样的竟有小半年,到底是马克来电话了。笨拙的自嘲的口吻:对不起,好吗?我总是不太同人联络,真糟糕。 是我糟糕,该我说对不起,但我没说。约他过来坐,他来了,却忘记带上我画室的新门号和电话号码,徒然在大楼里转,最后只得回家给我挂电话,又一再地说对不起,隔天他过来,照例提几罐啤酒,洋人灌啤酒好比饮水一样。 久已耳闻西方不断出现质疑西方文化中心、文化霸权的声音。在美国,我也目睹西方人组办的非西方、非白人的艺术活动越来越多,越来越煞有介事。但我对这类热闹却每每不知作何感触:不闹也罢,闹了,反而看见那个“中心”,闻到那股子“霸权”的味道。大概那就是马克的所谓“政治游戏”吧。不过以我的日常的感受,此间艺术家的往来,心态比我们是要开阔无碍,亦且自然得多,真无所谓种族、国籍的概念——让·雷诺阿,法国大导演,那位印象派老雷诺阿的儿子,曾在自传最后一节“别了,民族国家的观念”里,自称是一位无国籍的“电影公民”。他说:一位法国农民与一位法国金融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两个法国人之间“没什么可谈”,假如同一位中国农民相会,则会有“很多话相互诉说”。真有两位法国与中国的农民“把酒话桑麻”的景象么?雷诺阿讲的其实是他移居好莱坞之后同美国导演其乐融融的情形,这与我和马克的相往来,彼此听懂三五分,却十分了解契合的样子倒是相仿佛的。
譬如马克、奥尔径自与我交往,就从不在意我是个中国人,无非认作一介同行,彼此干着同样的勾当,简直像是昔时上海弄堂里的小儿,只要见得谁手里攥着弹弓或蟋蟀之类,即率尔趋前玩作一堆。他俩从不向我问及中国的事情,一如身为美国人,他们也殊少谈及美国:那是与艺术无关的话题——似乎也无关乎友谊。 可是我每瞧着马克的蓝眼睛,还有从衬衣领子口蹿出来的淡淡的胸毛,从未忘记他是番邦的夷人,我是此地的异族——我毕竟不能超脱于种族的狭隘心理和自我设限。语言不同多少也是障碍吧,可是在同胞同行中每当言不及义不知所云的场合,我已学会顾左右而言他。 说来好玩,马克在我的画室里见过几回奥尔。奥尔几乎不理他,握手、招呼后,兀自回座继续画。奥尔自尊,马克尊敬奥尔的自尊。同行间不交一言倒也另是一番天趣,夹在当中,我却是多少有点尴尬,可两位白人艺术家瞧着都比我坦然。 1995年秋风吹起,我失去了画室,又正要到台湾去办展览。二十几幅大画再度运回纽约时,我的居家寓所是搁不下的。送交的地址在哪里,接收人又是谁,一时都成了问题。清谈的朋友也有帮忙托付的事情,马克一口承应。他的画室是大的。几个月后,货柜车开到他的画室楼门前。上下卸画进出电梯,他比我还当心,躬身弯腰好不认真。归置停当,马克很得意的样子,取出上好的乳酪和威士忌。事前,单据签收他早已一应办齐,高额费用也预先垫交了。 来年我的新画室小得多了,我去取回大画时,马克又是一丝不苟动手帮我忙完全程。货柜车启动前,他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都取走了么?它们放在这儿时,我还真想也来画有色彩的画呢。 他早在说要有大的改变。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单色的,画了近二十年。 我也面临改变,画布尺寸先就得小下去,不再是大型的并置双联或三联画,而是一些写生书本的静物画。他过来看,将脑袋那样的弯到旁边,喃喃地说:“我不太确定,不太确定,但我自己也正在麻烦中呢。”他好久不能画出新的作品,去了,只是聊。他的画室永远严严实实拉紧窗帘。1997年,他辗转由另一位画家介绍我去拜访老一辈名家——那位专画政治暴力的利昂·戈卢布先生。驼背的利昂也是那么沉吟半晌,要再“好好谈谈”,我喜欢他的坦率:NO!这个不好,我不喜欢。可是这几幅,你相信我吗?我真喜欢。 事后我向马克转告利昂的意思。几天后他来电话,沉默了一阵,马克说道:“听着,丹(这是美国人对我名字的简称)!我在想戈卢布的意见,他是对的。我希望你还是画并置的联作。最近的那些静物很美,但是我不希望你又回到传统去,我们不能替代你在这儿的经验,有些事只有你才能做!你知道吗?” 我并未将“回到传统”的静物给利昂看。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才是我能做的:国中同行劝我还像过去那样画,马克劝我不要回到传统去。我想要栖身的是不是就在二者之间的地带?或许双方都在提醒我的迷失?但这都不重要,我发现很久没有得到这样诚挚的忠告——我不曾对马克报以同样的诚挚,毅然告诉他我怎样想他的画,就像我从未对奥尔说出我真实的想法。并不因为奥尔没有成功而马克是成功者,我自己知道,我久已失去了无保留的诚挚。 在马克的画室里有一枚他自制的桃木圆盘,盘面刻写着上千个不同的字词,他说,如果他想不出画题,就旋转盘面,看转动停止时指向盘心的字词是什么,而后取作题目。这两年,我与马克的交谈也在隐约寻找别的话头。纽约艺坛的一动一静久呈疲态,我已变得要由马克告诉我画廊展览的新鲜家常,好像我并不住在这个城市。去夏他约我去看画廊里年青一代的作品,我因故未去,而他也从80年代的弄潮儿退为一介旁观者,另有一层意思要来与我说:“大家不再争辩。没有主流了。对今天的青年来说,我的作品恐怕观念太多,他们什么都不在乎。”
我不在纽约的“大家”和“主流”之中。我只是马克的朋友。在他那儿,“他们”似乎换了指称的对象,忽然,我明白马克已是“前辈”。 他的遥远的前辈是马格里特。他跳过对马格里特心怀崇敬的美国前辈约翰斯和劳申伯格,试图针对那位比利时大师不曾遇到的当代境况而在画布上发表意见。他带着谈起对自己影响重大的人而常有的那么几分讳莫如深的口吻提到马格里特,仅只一两次。而他的特质会让我想到马格里特:潜伏、冷静、沉思,对哲学与智力极端着迷。他俩都不太像画家而更像是诮刻而执拗的书生。 连家世也竟相似:马克的叔叔自杀了,马格里特的母亲投水自尽。 有如我对数学的愚昧,马克的领域多是我所不懂而漠然的事物;我们的友谊远较彼此的相互了解更有内容,而这友谊的内容仅止谈论艺术。要说是怎样投契的同道,言过其实,何况异国的友谊原不作兴熟腻,我俩谈不上莫逆之交,倒是有几分其淡如水的真意,我从他那儿捡回的无非只是年少时结交画友的那种单纯的快乐:只为画画,只因彼此画画——美国同行要么老死不相往来,要么便是质直而宁静的友谊。中国的成年人的交往,即便艺术家,也是一套精致的“人际关系”,夹缠着利益、谋算,阴晴不定。艺术本是无事之事,而在不少分明世故而习练潇洒的中国同行面前,不知起于何时,我竟会觉得开口谈论艺术怕是一件迂腐浅薄到近乎羞耻的事。 我也不免世故的。在坦然率真、了无心机的马克与奥尔面前,我常暗自羞惭。这两位美国老兄多么不相似、不相干,但我每想到他俩总觉得像是同一个家伙:都娶了欧洲的妻子,都是三个孩子的父亲,魁梧,健康,男中音,见面握手,直视我的眼睛,一股子郁勃凛然的学生腔和少年气。 1998年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