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艺术家肖像——奥尔

艺术中国 | 时间: 2009-10-26 13:26:59 |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我和奥尔的寓所相隔几户人家。来纽约第二年初夏,某日出门,瞧见一位高大健硕的小伙子赤膊站在临街门廊前厅,支着画架,捧本画册在临摹鲁本斯的头像。我走过去了,又回转身张望:此地民居前厅不像中国可以堆放物件或摊开家伙做事,再者,眼前这位西洋青年郑重其事描摹西洋古画,这都让我好奇。他的调色板簇新,脸上表情神圣,还不时留心门外可有人注意。见我驻足稍久,他立刻打开大玻璃门请我进去,也不通名姓,就用成人男子的中音长篇大论向我介绍这是油画,是鲁本斯,鲁本斯是17世纪法兰德斯画家,他之所以喜欢,是因为这位大师非常“有力”。我听着,瞧着他希腊雕像似的躯干,心想下辈子我也别指望练出这么发达厚实的一身肌肉了。

 

  奥尔的全名是奥勃特·波巴,罗马尼亚人,五岁随双亲移民来美。后来父母离异,他跟着母亲长大,奥尔是他昵称。我们混熟了,有一次他咯咯笑着说:“嗨!你见到我时,我第一次画油画,我妈讨厌油料的气味,把我赶到大门前厅。但是多好,不然我们就不会认识了。”希腊英雄怎么还得听妈妈驱使?他又笑,告诉我当时他刚从高中毕业,才满十八岁。

 

  前总统里根竞选连任获胜那年,奥尔年满二十。记得我们俩坐在他家地板上,电视正转播竞选败将蒙代尔向里根致辞的节目。屋里堆满了奥尔的大画: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伦勃朗,还有鲁本斯,全是临摹。“多么愚蠢!我真不懂这些政客在干什么!”他嘟囔着。可我也不懂这位美国青年何以热爱古典绘画,纽约铺天盖地的当代艺术好像同他毫无关系。他临的不得法。但我总是为他的临摹所吸引:我也迷恋并竭力仿效古典画,那是我初来美国饱看原作后冲动一时的愿望。我能画得比奥尔得法(那又怎样,他才初学),但我总觉得他的临摹比我的更“对”:他浑身上下活脱就是一个鲁本斯画里的人物。瞧着他和他的画在一起,就像面包抹着乳酪、刀叉戳在烤牛排上那股劲!

 

  “罗马尼亚”的原义,据说就是“罗马人的地方”之意。帝国崩溃后,相传仅剩世居罗马尼亚那片国土上存续下来的罗马人血统比较纯正。同高卢人、斯拉夫人、希腊人的样子相较(这些人种在纽约都能见到),奥尔的骨相同古典绘画中的罗马汉子似乎最像。我问他这段历史,他耸耸肩说:“天知道。我得去问妈妈。”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喜欢古典主义。按说该是他来问我,何以一个中国人画油画,而且是“古典”那一路:但其实我也不知道,就像咱俩谁又想到我们会在纽约做邻居,交朋友。

 

  1985年春,卡拉瓦乔大回顾展来到纽约。我在展厅遇见奥尔。他那天神不守舍的样子,跟着我又重头看了一遍。此后几个月不见他。秋初,奥尔唤我过去。

 

  他扛出一幅巨大的画,总有四五米长吧。在画面上,奥尔本人横躺着,仿佛死了,父母、医生,还有他的金发女友围绕着他,每张脸表情哀恸:好一幅卡拉瓦乔!不但构图像(像那幅《圣母之死》),而且画法也从鲁本斯转向卡拉瓦乔。“告诉我你怎么想。”奥尔庄严地说,站在他身旁的母亲郑重得上嘴唇都缩进去了。

 

  现在我也认为这是奥尔最好的画。虽然头一回画大创作的问题都有,但我总爱看到年轻人处女作中近乎痉挛的热情,包括模仿的热情。我不记得说了什么,反正挑一些毛病。他满头大汗,就像刚出道的艺术青年那样,解释了又解释,说他没用过哪种油,某处还没画完等等。我也诚心夸他、祝贺他,我说,在我二十岁时画不出这样的画。他立刻笑,熬不住的少年的憨笑。西方人笑起来,本来就宽阔的嘴角会直咧到脸颊很旁边去的。

 

  但我没说心里话。瞧他这架势,他真要攥着古典写实的符咒玩下去了:这条注定是堂吉诃德式的绝路有多长,他知道吗?就算凭一时之勇死走下去,他将来怎么活?颜料、画布都是母亲支持,母亲又靠的是离婚赡养和政府补助。他目下不可能明白,便是卡拉瓦乔本人投胎美国,活在这商业帝都消费文化中,也得改变画路,揣着简历和幻灯片挨家找画廊哪。


  况且卡拉瓦乔何等脾气!他老跟人打架殴斗,闯了祸就逃——奥尔也打架。好久以后,我才知道在他十七岁那年,为了救一位被强奸的女孩,他受歹人一刀,躺进医院几个月,差点死掉。我原以为那画面场景是他想象的呢。“当时我们把神甫也请来了,”他母亲说,“我为我的儿子骄傲,这是一幅伟大的画!”

 

  奥尔还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不沾烟酒、不贪玩、生活俭朴,只想画画,所幸如此而能使他承受日后的贫困和孤单。年事渐长,奥尔渐渐领教了当一个艺术家的全部真实——在纽约,艺术家多得就像蟑螂。他果然追随他的“古典”梦直到今天,没有朋友,没有画廊要他。其间我数度搬迁,奥尔也移出独住,当我俩结识十年后共用一间画室:那里堆满了奥尔的上百幅画,一幅都没卖掉。

 

  但是古典主义也不要他。

 

  奥尔有才能、有感觉。他躁急的天性(青年才子谁不躁急?)要是开初有所调教,至少在咱中国可以是个很优秀的画家。至今奥尔的手艺总在业余爱好者上下。他老是无法将一幅画收拾完整,闯不过写实画必得具备的那道水准线。

 

  初学的画理说来就是那些条目(少年奥尔同我聊起画来就像个美院教师),可我怎样也无法说动他沉住气将一幅画画死画活、琢磨到底。年轻人有恃无恐的大概就是年纪轻,有精力,我眼瞧他多少次画砸了,画不下去,转眼又重新绷起一块画布,更其躁急恣意涂抹,脸上现出一副赌徒似的表情:非要赢,也知道又会输。

 

  我们谁不曾如此过来?可怜奥尔却长年累月同一大堆半途而废的画苦苦纠缠。年轻人的自负(这种可爱的自负在美国不会遇到任何压抑)经由成长逐渐消退后,奥尔诚恳地将我认作老师(奇怪,他没有画友)。但我如何在他快到而立之年教会他绘画的习惯?是的,不是技巧,只是好习惯:耐心、细心、别太急、有始有终。他没上过名牌美术院校(学费太贵)。要找传统写实绘画的高手和严师,当代美国不敢说没有,却是何从找起。奥尔的视觉环境太好了,他可以随时去美术馆,然而写实绘画在这儿只是馆内藏品,不是活的传统。必然地,就像不少在这条道上一路尴尬的画家,他避难就易往风格化滑过去:忽儿是“逸笔草草”的“表现”手法,忽儿漫无节制的用色,将印象派甚至抽象绘画的皮毛胡乱拼凑,借此兴奋一时。可是他总会阶段性地回向他钟爱的巴洛克绘画,并到美术馆临摹鲁本斯。鲁本斯救不了他,但他得有个神祇才能活起来。在他不自然的追求中,只有一项是相对自然的:有那么两次他绷起大布画耶稣钉刑图(哪位中国油画家会去干这事吗),他的罗马人的英俊侧面贴近画布,努力描绘被罗马人逮捕的耶稣(他画不准那困难的仰面透视)。“我想我就像耶稣,”他有一天苦笑着说,“为了这些画,我把命都交出去了。”

 

  瞧着奥尔,我常想起60年代末初习油画时来往的一伙上海画友。多么相似:少年的雄心,不合时宜的“古典”梦,毫无功利心(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功利),没有生存压力(穷,但真是开心)。然而相似到此为止。长在美国的奥尔或许不如我们,也可以说,生在中国的我们不如奥尔。出道后——不同的“道”——奥尔和我们就此成为两路人。

 

  我们,当年自知纯属业余,都期待有一天成为专业画家或被“上调”去美术单位,或通过高考进入学院,此后顺理成章当一名只管画画的“国家干部”。不是这样吗?如果两头落空,太多哥们儿就再不画,也画不成了。依旧独自画下去的,就算是好汉,也是乖背时运的人。如今的情形或许有所改变了,那时,六七十年代,记得上海“社会上”真有这样的画家,“闲”在家里,或干别的差事,朋友敬佩他,社会上则看不起,甚至为难、作践他。这种“另类画家”散在中国各省市的犄角旮旯,我们有了“单位”的爷们儿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现在,我的纽约街坊(美国人叫做“邻家男孩”)奥尔正是这么一位油画单干户,租着画室,画具多我一倍,画册堆得没处放。但他既非好汉,也无所谓背运——所有美国艺术家都是同样的角色,他们不必,也从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将作别的什么归属:谁喜欢画画,画下去,谁就是“画家”(真简单);卖出画,养自己,即属“专业”(真不简单);不卖,还画,就算“业余”(那简直高尚!现代艺术的###基里柯和毕卡比亚,都特意宣称自己是业余画家)。


  美国没有一条文艺“仕途”等着奥尔。他要是咱们的美协会员,那会怎样?在中国,我们这代人从小不知道什么叫做“选择”:出来了,面对太多选择,我们曾好久不知应该怎样。总之,两者都要付出代价。

 

  哪种代价更契合,或更背离艺术?更值得偿付,或更虚妄?

 

  没有答案。我仅知道自己先后委身于两种代价。奥尔正在付出后一种而浑然不知。邻家男孩长大了,我眼瞧他真的将自己钉上了绘画的十字架。

 

  奥尔结婚了。新娘名叫斯苔芬尼,栗色头发,来自法国南方的图鲁兹。她一见我就说:“我知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英语带着浓重的法国口音。我问她,劳特累克应该是你同乡呢,她用法语大叫“维、维!”(是啊,是)。

 

  没女人真心爱过劳特累克——在约翰·休斯顿导演的劳特累克传记片里,一位求助的妓女陪这位天才侏儒过了几夜,走了。劳特累克关上窗,打开煤气,爬坐到高脚椅子上等死,等着,他四顾满墙的画,发现某处欠好,就爬下椅子调开颜料画。画着画着,他把窗户都打开了——奥尔比劳特累克幸运得多,斯苔芬尼死心眼儿爱他,至今仍用爱人兼崇拜者的目光朝奥尔斜睨过去。她和新生婴儿成了奥尔此后画中的模特儿(好比一组私人“圣母”、“圣婴”系列),为了养家,奥尔开始打工(画广告,画阔人家游泳池畔的壁画,或者饭厅的天顶画)。每年夏季,一家人去法国度假。奥尔的画渐渐温柔起来,出现普桑或柯罗的影响,但也出现了奥尔画中过去没有的“美丽”和“愉悦”:他头一遭面对卖画的问题,也就是说,他发现画是很难卖出去的。

 

  婚后,奥尔在曼哈顿时代广场租下一间便宜的画室,更加疯狂作画。由于不断得出去干活,画室常常闲置着,为了有人分摊租金,也为了就近看我画画,他一再劝说我挪过去。我犹豫,我也要养家。但当我推开画室的门,闻到满屋子松节油气味,立刻决定同他合租。那一阵我也开始画大画,时间是1991年。几年后奥尔辞退画室。第二个孩子诞生后,他家计更重了。

 

  我伴着一屋子奥尔的画。最大的一幅占据整面东墙,花了奥尔五六年时光,从未完成,画满比真人还大的男女裸体和婴儿(当然,全是他和斯苔芬尼母子),构图是丁托列托式的各种透视,背景有希腊殿堂、荒原,或为构图设置的倾斜布幔。同一构图更疯狂的计划在上东城一个阔人家(那是唯一赏识奥尔的伯乐)的三层楼梯过道墙壁上实现了:希腊神话、圣经故事、罗马战役的各种角色减约为奥尔一家三口,又被他画成上百个复数,拥挤纠集在狭窄而不规则的墙面上,当奥尔开灯照亮壁画时,我发现错误的形、刺目的色彩、匪夷所思的姿态获得奇怪、动人的效果,虽然他的创作意识远未涉及后现代画家如基亚、克莱门特或施草帕处理同类题材的形变或风格因素,但他的堂吉诃德式的狂想在这儿转化为装饰,这装饰既被注入奥尔的激情,又被这座豪宅的楼梯间赋予形式。我由衷赞美,这回奥尔没像七八年前那样咧嘴傻笑,他抱住我,委屈地喃喃地说:世界上只有你理解我,只有你理解我。

 

  我仍然没说心里话。是的,我理解他,因而怜悯他的挣扎,我比他还要感谢那位房东给他机会,付钱让他疯狂;但凭什么我怜悯人家?这位“罗马人”(但愿真是)勇敢而无望地扮演着欧洲古典艺术的当代英雄,我尊敬他。就人种和文化而言,这理应是他的梦想。多年来我难以调和对奥尔暗藏的怜悯,现在我可以释然于心:这壁画终于给了我尊敬他、赞美他的机会。

 

  那道楼梯是奥尔唯一能够与之搏斗的堂吉诃德式的风车。没活干时,他翩然回到画室。一画单幅架上画,他又难自把握。他努力画些被我们称作“商品画”的东西,在画中,永远作为模特儿的斯苔芬尼扮成盛装贵妇、绿野仙女,或是身在华屋的裸体女子。这些画法粗糙、内容甜美的画和他的耶稣钉刑图之类堆满墙角。若有画商来访,我就转而介绍奥尔的画给他们看。我眼见许多生长在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当地画家天然不懂生意经,每当奥尔面对一位画商,立马面红耳赤、言语生硬。老一套的推脱照例是这么开头:啊,美极了,不过听着,年轻人……奥尔争辩起来,宣示自己的美学,援引美术史,男中音越来越响。


  人家走了。门关上。安静。奥尔的脖子很久还是红的,但一声不响,低头继续画。如果我在这儿写他当天画得很不顺手,把颜色全刮去,重重地将画笔掼在边上,就太像小说了,但真的曾经这样,我在场,我也一声不响。

 

  他从未抱怨过——我不记得听到美国艺术家为了卖画不成这类事絮叨。倒是奥尔自己告诉我,有一天他想在木架里抽取某幅画,多年旧作重重堆叠,彼此阻隔。“我恨这些垃圾,”他说,并作出盛怒的表情学给我看,那一瞬,他的脸真像罗马雕刻中的勇士,“我用力太猛,木杠戳到脸上,全是血,斯苔芬尼吓坏了,我对着她吼:为什么我干这些事!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其实在他说的时候正画得顺手,心情好极了,他说出来,因为我知道画布上片刻的得意就会抵消所有怨恨(反过来也一样),而且回想起来,会得意自己比无益的怨恨强(反之还是一样)。我把这意思告诉他,奥尔愣了一愣,旋即大笑:“Yes, Yes!我们这些傻瓜!”

 

  那天他扛着画同我一起下地铁,说是要给妻子看看。他故意把画面朝外,我知道,他愿意乘客看他的画。

 

  “我们都不能达到自己的理想,”福克纳说“我评价作家,是看他明知做不到而去做,以至光荣失败的程度。”这话漂亮。但既是提到失败,也就还有成功的意思。被罗马人打败的希腊人则另有一条格言,大意是“战死者不丢盾牌”——拿这些话来说奥尔,不免言重了,换在十几年前我还没出来时,我也未必懂得。现如今混在纽约蟑螂堆似的艺术家群之中,久了,虽说“盾牌”、“光荣”之类都谈不上,但偶尔读到这些字句,就能会心一笑。我曾转告奥尔,他好像感动了几分钟,忽儿同我讲圣经,可惜我英文有限,没听懂。

 

  说到英文,我指的是英文的中译,其实有不少冤案,譬如“Artist”(中译“艺术家”),直译过来就是“弄艺术的人”,根本没有“家”的意思。按照中译,奥尔不但尚未“自成一家”,以官家或社会的功利标准,他都算不上“艺术家”;可奥尔教我这个中国“艺术家”知道什么是“Artist”:在美国,一位“Artist”以每天的工作证明白己的身份与人格。就我所见,奥尔他从未间断过画画,在持续的挣扎中,他画出才华洋溢的局部而不自知,他毕竟比过去画得好多了。家庭之累、默默无闻,都不曾使奥尔放弃画画,他竭尽全力单独抚养妻小,而他自己,则活在他十八岁那年所作的选择之中。

 

  奥尔是我的第一个美国画友。今年他三十二岁了,脑门子上已经略微谢顶。他们一家搬到我所在的区域,邀我去坐,孩子们冲出睡房在客厅沙发跳跃尖叫,那娃活像委拉斯贵支画的小宫娥:图鲁兹女人斯苔芬尼两年前生下了第三个孩子,今夏并怀了第四胎——上个月我看见奥尔了,他远远地在街对过的人丛里走,背影健壮,穿着他那条沾满颜料的运动裤,迈着我看熟的步子:有点鲁莽,有点无所谓——奥尔没看见我,我也没叫他。

 

  199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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