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鹏作品
康:熊秉明先生所说的“中国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这说法很有争议,但无论是不是核心,中国书法的文化之美应该是无可争议的吧?
沈:是的。人类流传下来的精神物质产品都结晶为文化。但讲到书法还得讲它的特点,它体现汉字的形式美。中华文化流传主要靠汉字。汉字是表情达意的工具。但它的那种方块的特定形式,以“永”字为代表的八种基本笔画,线条的变化和运用,给人以美感。欣赏这样一种美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提升人的审美趣味。书法的形式美有相对独立性,同汉字的声、意结合欣赏就更丰富了。图案画也是形式美之一,却没有书法那样高的形而上的意味。
康:诗词创作给您的书法创作带来了什么?
沈:诗的意象表现力和想象时空,比书法宽广,可以给书法家提供灵感。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诗充分发挥语言之美。书法是在文字书写范围内,通过线条的运动创造美。所以,从诗与书法找通感,诗歌发挥汉字的意美、音美,书法发挥汉字的形美,两者追求的意境中可以找到共同点。
诗有虚实,诗言志重抒情,抒情则以“言有尽而意无穷”为贵。书法也十分讲究虚实相生,讲究黑白分布、轻重缓急、抑扬顿挫,讲究“书外之意”。这些艺术的共通性必然能双向促进自己的创作。要善于融通,我以为这是艺术的高境界。
就形式感来讲,我觉得“节奏”很重要。诗的语句以节奏为结构,在节奏中运动。音乐更是这样。我小时候也挺喜欢音乐,除唱歌以外还吹笛子,拉手风琴,弹钢丝琴。节奏感是一种重要的审美感觉。掌握了节奏之美,对书法创作是有重要意义的。书法作品由一笔到一字、一行、一篇,都需要节奏,都需要逐渐展开,逐步丰富,前呼后应,像怀素的《自叙帖》、黄庭坚的《廉颇蔺相如列传》这些作品,都有着韵律和节奏。从这个角度看我的书法创作,我自己觉得在潜意识里有这份直觉,当然,时常感到表达不充分。
康:现在喜欢诗词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有个栏目叫“诗书画印”很受欢迎。但是今人对格律的掌握可能很不到位,有观点说诗不见得非得有格律,格律也是一个历史阶段的产物。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淡化它?
沈:白话诗就已经是淡化了。白话诗从“五四”以来一个世纪,已经站稳脚跟,取得不少成就。今后还有长久的发展。探索,主要靠实践。如果写旧体诗词,我觉得就像唱歌要按照歌谱唱,跳舞要按照步伐规律跳一样,旧体诗已经形成了严格的格律,在读者中形成审美定势,还是要遵守格律为上。在遵守格律基础上,然后再谈超越。有人按普通话编新的诗韵,又尝试新格律,我对此没有研究,但赞成合理的变革。
康:可以说书法是诗性的更是哲学的。您对书法有着深刻的哲学观照,也注意体悟。您说自己每每写完一幅作品的时候会挂在墙上慢慢去端详,寻找一些问题,体悟一些得失。书法的体悟与哲学一样吗?
沈:从根本上讲是相通的。我一直认为,中国书法如果失去了深广的哲学、美学底蕴,便也失去了灵魂。但书法的体悟和哲学的体悟又有所区别。书法的体悟还需要形而下,它的笔法、它的基本技巧都不能缺少。
康:您十年前谈到了书法的可持续发展,强调了两点:第一是书法要进中小学的课堂,现在可以说实现了,教育部已经开始推行了;第二,书法的评论问题,强调健康的书法批评对书法的意义。对第一点我觉得您应该感到欣慰。对书法批评的现状您有怎样的评价?
沈:中国书法是中国独特的传统文化,自从有了汉字就有了书法,可以说汉字是书法发展的原始推动力,汉字本体是书法赖以存在和发展的本质力量。书法具有展示性强、受众面广的特点,具有富含意蕴美和哲理性的精英文化特质,在中国文化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所以,我和书界朋友在20世纪末提出要充分重视书法在青少年中的淡化现象,实现书法的可持续发展问题。教育部关于书法进中小学课堂的决定意义重大。这是书法界和社会人士共同呼吁促进的结果。
康:从政治生活到文化生活,是长期的错误使用使批评这个字眼在人们心目中成为贬义的,这实在是一个误解。“批评”应该是一个中性词。您以为如何?
沈:对!本来是一个中性词,现在人们把它变成了否定的意思。其实批评也就是对于作品的客观评价。书画艺术现在评论方面是比较欠缺的。社会上对作品吹捧得多,批评得少,所谓“捧杀与棒杀”,它的效果是一样的。现在捧得比较多,评论家本身缺乏科学的识见和胆量,给谁评论就说谁好,对当代艺术的发展缺少宏观的理念。马克思说的“怀疑一切”,不是将一切否定、打倒,而是要对一切现存观念持怀疑态度,独立思考,获取真知。“子入太庙,每事问”的精神是不错的。
康:除了对艺术批评的担忧,您曾经还很忧心地说“你们这一代向谁学”的问题。有位前辈提过这样的问题:“我比老一代不如,年轻一代又能怎么样呢?”您有没有这样的孤独感?沈:“比上一代,我们这些人已经够差的了,现在有些年轻的还不如我们”——这是王朝闻先生跟我讲的话。我跟他开玩笑:“你是不是鲁迅小说里的‘九斤老太’?”
康:那您有同感吗?
沈:王老说得好。我不敢重复王老的话,同我对自己身体一样,很少自我感觉良好。在日常生活中间,比如说对于书法的简单化、庸俗化、低俗化,这种气氛经常包围着我们,我们也觉得并不总是那么愉快。我不喜欢那种廉价的乐观,什么事都说以后总会越来越好的,我不喜欢“庸俗进化论”。我觉得应该要有点忧患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