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斯特曼:我想艺术经验是可以被“意图”结构的。您可能有意图做一幅作品,但是没做好。可这并不影响意图形成边界,或者意图建立框架。这里还要补充一点:有时候,建立框架的意图不一定会很清晰地呈现在头脑中,它可能以传统或习惯的方式存在。你不一定会去想:“我要做艺术了”。有时候你只是去工作室,那里有毛笔有宣纸有墨香,就有了创作的冲动。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感觉,此时这个意图就存在于环境背景中。
您刚才举了将军打仗的例子。藉此我想强调:首先我不认同战争属于日常生活,反而觉得战争和艺术有关。艺术这个概念很有意思,比如有“战争的艺术”这类说法。就像我开始谈到有不同的“生活”观念,其实也有不同的“艺术”理解。在西方,“战争的艺术”是一个很普遍的概念。据我了解,中国也有一本古代典籍(《孙子兵法》),英文版的书名就是“战争的艺术”。西方传统中,“art”出自拉丁语,在古希腊表示“技艺”。那么,这个“技艺”概念与现代西方的“艺术”概念有什么共通之处呢?它们都要求知识、思考、意图、目的、结果,但都不仅仅追求结果。这就是它们的共通点,当然它们也有不同。我的意思是:艺术这个概念很复杂,不能一概而论,就像我说艺术是对生活的强化,但强化了的生活不一定是艺术。比如“考试”,也是一种强化,也有框架,也有这些特质,可考试不是艺术。其实,我的兴趣点并不是追究艺术的分界,划定哪些东西是艺术哪些不是。我只是想说,建立框架和强化的概念对“艺术”的定义很重要。有框架、有意图,对艺术来说是很核心的东西,但它不是艺术所独有的,也存在于运动和宗教中。而使艺术超越这些的,可能是其他一些因素。其中除了您提到的愉悦,我想另一个因素,也与框架有关,比如某种特定的安全,像刚才说到的“战争”。即便您不认同战争是艺术,但它仍然有很多艺术的特质。我不知道中国的情况,在西方,许多人选择从军,选择以战争为职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审美:穿制服,集合在一起阅兵,演奏军乐。继而我认为,艺术与战争的一个区别就是:在战争中,结果和生活都是非常强烈和直接的,你被击中,就会死掉;在戏剧中,你被击中倒下,然后还能站起来。所以,艺术的框架更有隔离性,与生活中的严重后果隔离开,框架提供了一种安全。
我需要对框架的某些方面作个澄清。这之前我没谈过,是关于用来制造框架的传统媒介。在历史上,无论是戏剧、绘画、音乐,有一些东西我们能感觉到是在框架里面的,这些传统媒介提供了与艺术的特定联系,所以我们称之为“美术”(fine art)。但是我能想象,在孔子的时代有“六艺”,其中包括射箭,已经与战争很接近了,可以说是军事艺术。真的可以想象那个时候的军事测试或者军事考试,它的媒介就不是纸和笔,而是弓箭,但是它可以成为艺术。而在传统中,我们有一些特定的用于这个框架的媒介,也对艺术形成了限制。我理解您说的边界,可对于我来说,艺术或者美术中,还有艺术机制中,最有趣最令人激动的是可以和生活的艺术发生关系,更有意义、更多愉悦,更加强化和生动。我就这样解释一下“框架”的历史含义:例如油画颜料、戏剧舞台,这些都是框架的元素。在某种情况下,军事也可能成为艺术。军事在传统上发生了变化。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到街上直接打架和进行决斗是不一样的。在决斗中,他们可以将击剑为媒介,于是决斗也成为艺术。我认为,在历史上,有提供愉悦的媒介,对生活不产生灾难性的影响,不同于生活。但是在另外的文化中,军事也可以成为艺术。
在十八至十九世纪的美国,有“谈话的艺术”。谈话也可以成为艺术。我们现在在谈话,这是日常生活吗?还是科学?还是艺术?我们有一个框架,不是简单地谈话。在某些文化里,人们创造谈话。谈话很平常,我们每天都在谈。但是如果我们给谈话一个结构,与艺术史建立关联,有意图地谈话,追求和谐、美、趣味,谈话也可以成为艺术。艺术在生活中持续,但是通过框架或秩序有所区分。我在想象,我们现在正进行的谈话,假如现场有许多观众,有摄像机在跟拍,就可能成为表演。如果以彭锋的短片1为背景进行这场谈话,就可以称为多媒体作品。所以我认为,艺术的边界是可变的。举这个例子是说明,有些事在学院意义上不是艺术,但是在“生活的艺术”这个框架内,就可以成为艺术。它与生活是持续的,但它本身又是特殊的。正因为这个持续性,甚至有可能被学院接纳。现在对这个方向感兴趣的人,他们做的艺术越来越像是活跃的社会活动,使事件本身成为艺术,而不是把事件搬到大屏幕上。在当代艺术中再一次产生把艺术拉近生活的兴趣。寒碧先生在《诗书画》杂志上对今天的谈话进行编录发排,分明也是在建立框架。
潘公凯:这里面有一个概念要弄清楚,艺术是一个作为名词的“艺术品”,还是作为一个形容词表示具有“艺术性”。比如我们今天的谈话,如果被赋予某种特定的仪式,或者更集中的意义,我们就可以说这个谈话具有艺术性,而不能说这个谈话本身是艺术品。我觉得这里有个重要区别:“艺术品”是一个对象化的存在物,是一个有边界有范围的存在物,可以拿到美术馆展示。而“艺术性”是个修饰词、定语,是对某种状态或特性的描述。二者一定要分清。我们前面的讨论没有将二者分开,混淆了。比如“谈话”,波伊斯(Beuys)的讲课在正常情况下不会成为艺术品。但那次他在伦敦“当代艺术中心”讲了一个星期,说这一个星期的讲演是他的艺术作品。他并没有因此说,他平时所有的讲课都是艺术作品。那么这里区别是什么呢?就是他那个连续的讲演是一边说一边写,写完以后就把那个黑板扔在地上。他就必须让他的讲课不仅有仪式,而且最重要的是让它变成“非常态”的讲课。他的讲课是没有真正讲课意义的,他不是给学生传达真正的知识,而是在那乱讲,因为只有乱讲才能成为艺术品。这里面就有一个很大的区别,现在都有共识,都认为波伊斯的那次讲课是艺术品,因为这是一次“非常态”的讲课,是乱讲,所以可以是艺术品,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说,波伊斯的那次讲课具有艺术性。刚才讲到打仗的问题,比如战争可以成为艺术,那是说当将领指挥得特别得心应手的时候,具有艺术性,而不是说他的指挥就是艺术品,这里面有很大的区别。所以呢,我觉得丹托想区分的是艺术品和生活之间的关系。他认为艺术品和生活之间已经没有区分了,所以说艺术要死亡。其着眼点不是艺术性,而是艺术品,因此要区分。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是艺术品和生活之间的关系,就是要找到艺术品与生活之间的界线。虽然这个界线是模糊性的,或者说是“相对”的,但是我觉得还是存在的。您的界线我听下来,仿佛说,生活当中某一部分,如果人的主观意愿对这部分赋予某种特殊框架,这部分就可以成为艺术品。笼统讲来,“赋予框架”当然可以作为艺术品的一个必要条件,但是关键在于,“赋予框架”这个词还需要更准确的解释。因为“赋予框架”可以有好几种解释,一个就是丹托说的那个“艺术界”,其实也是对一部分生活当中的现象赋予一个语境框架,而您所说的是一个意义框架,二者都是赋予一个框架,但赋予框架这个东西,要具体化,因为丹托侧重于文化体制构成的特定语境,您则侧重于作者赋予的意义。二者有所不同,这是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赋予框架”是毋庸置疑的,我也同样很重视这一点,在我以往的论说中称之为“属意”。但我仍然强调,在此之前还要有一个前提,就是如果是艺术品的话,这个东西必须要跟常态的逻辑之网脱钩或者错位。否则,这个东西即便是被赋予了框架,也不能认为是艺术品。再拿我们今天的讨论为例,可以说这个讨论具有艺术性,但不能说它是艺术品,因为这个讨论太有逻辑了。就因为寒碧先生今天来访问我们,给我们规定了题目,这和现实的因果关系是紧密相连的。如果我们今天的讨论是胡说一通,若是他出题目,我们偏不回答,他问的是美学与艺术问题,我们偏要说中国菜比法国菜好,文不对题,答非所问,那么,我们这个谈话就有可能成为艺术品,差别在这。所以在我看来,赋予框架是重要的,也就是我所强调的“属意”,即非常态的意义。但是仅仅赋予框架这一条,还不能区分是否是艺术品。还必须加上一条,就是切断跟常态生活逻辑之网的关联。这个切断靠什么来操作呢?就是靠“错构”来切断,就是把逻辑打乱。所以,波伊斯的讲课一定要用一百块黑板,然后要在黑板上乱写,并且一定要乱讲,只有这样才能成为艺术作品。如此才是波伊斯的讲课和我们今天讨论的区别:今天的讨论是正常的,不是乱的,错的。而波伊斯那个是乱的和错的,这便可以成为艺术品。而假使我们的讨论非常精彩,最多也只能说它具有艺术性。
所以,作为对象化的存在物的艺术作品,首先必须与常态的日常生活不同,它是常态生活的“错构”,是逻辑的脱落,这是第一条件。其次才是特殊的意义,或者是强化的语境的意义,即您说的“框架”,我说的“属意”,这是第二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