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以来,尤其是“艺术批评”还没有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甚至还没有被广泛认可的时候,通过文字叙述图像就成为一种自发的“职业”,不仅画家乐此不疲,且还出现专门的鉴赏者,他们精致的眼光正是使欣赏脱离肉眼的观看,而对图像做出符合文字意蕴的诗性提升。从某种历史眼光看,“艺术批评”其实是自发的,几乎伴随着艺术的发展而延伸。如果说在印刷时代艺术是肉眼这一器官的审美延伸,那么,批评就是对这一审美延伸的再次延伸,让视觉通过写作重新嵌入到文字中,然后再通过阅读,让延伸重新成长为概念。
即使到了今天,互联网已经成为事实,互联网时代独有的不平等现象“数字鸿沟”日益折磨着发达和欠发达国家与地区的信息使用效率。
对于艺术批评来说,今天的问题不是没有时空差异的全球化(今天的“地球村”),而是艺术过剩,信息过量,压垮了日常批评的连续性与有效性,让批评性的思维变成真实的碎片,在网络空间上漂浮。我们在碎片的强烈冲击之下,却提出了一个“古老”的议题:数字时代艺术批评的困境。这个议题本身的意义,其实比讨论还要有意义,那就是它的提出,充分证明了我们仍然生活在印刷时代,仍然以印刷时代思维方式在思考数字时代的批评。很有可能在数字时代根本就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批评,有的只是“碎片内爆”,短促的话语在瞬间的出现,然后又在同样的瞬间中消失。
也就是说,我们是印刷时代的残存生物,所仰望的学术高度,其实是建立在印刷时代所遗留下来的物质形式之上,这物质形式就是书籍。一旦文字和印刷成为文化的主要载体之后,其学术传承也就有了神圣的方式,那当然是书籍,以及与书籍相关的阅读阶层与书写阶层和同样以识字为标准的童蒙教育。
印刷时代的思维是连续的,富有逻辑性,前后闭合,具有精致的推理,以及记载思想发展的准确过程。这当然和文字有关系,更和文字由词到句,再到段,最后演化成篇的论述大有关系。这也是今天仍然作为主要目标的教育标准之一,识字、行文、推理、注释、引经、据典,然后有经典文献与著作存世,以其结构和结论影响甚至左右后来者的学术生产。书籍本身是身体的一部分,是思维外化为物质,然后又通过识字-阅读-注释-引用-专论的完整过程而遗传下来,累积成波普尔所说的“世界三”,也就是“客观知识的存在”。
就艺术来说,手绘是印刷时代视觉生产的唯一方式。手绘本身的价值恰恰在于其无处不在的“书卷气”,以及精确的形象描述。在西方,图像的世界就是一个阅读的世界,人们必须通过形象的组合与表情,通过情节承前启后的瞬间选择,理解现实的复杂关系,体会时间缓慢的节奏。在中国,卷轴手绘与山林漫步同体,观察者要在空间的多重转折里体会境界的物质实存,以期在自然中真正做到移情运气。这说明在印刷时代,艺术是视觉这一器官的奇特延伸,它限于肉眼的观看,然后留下足够的空间做诗意的阐释,并让观看在描绘中获得上升的力量。
所谓我们是印刷时代的残存生物,指的是,我们早就习惯于在上述的状态中从事艺术批评。我们写作,把写作扩展为专著,再通过出版获得“名声”,用以证明自己“学术成果”的厚度。我们的竞争是写作机智上的竞争,是概念堆砌上的竞争,是出版速度与数量的竞争。否则我们就会养不起阅读的阶层,正是他们通过阅读而与我们成为整体,用以支撑“艺术批评”这一专业的实际生存。
自从互联网成为广泛的媒介之后,我们通过无所不在的网络延伸了我们的意识,我们的思维不间断地、碎片般地漂浮在3G甚至4G的宽带上,那种整体化的、承先启后的批评就变成了一种假“贵族”行为,写作与阅读的阶层在萎缩,概念专门化的直接结果是,艺术批评和当代艺术一样成为世俗狂欢的附庸。统计多少表明,如果不是出于某种专业需要,今天已经少有人会耐心阅读批评文字,尤其是长篇大论假装很严肃的冗长讨论。悲剧还是喜剧?
数字化时代的写作特点是碎片化,充满机智的只言片语先是消失在博客里,接着消失在微博里,今天则消失在微信里。我们不知道明天还会消失在什么样的虚拟的交流之中。碎片化的特点还在于突发性和偶发性,突然的体验与发现,并且要马上表达,否则就会彻底忘掉。碎片化也带来了阅读的随机化,随时随地的阅读,不会容忍长篇大论,不会有耐心体会“深度的思维”,而宁愿寻找有温度的胡言乱语。印刷时代书写式的研究和批评写作,还有一个重要的支持理由,那就是对古典著作的引用,对相关文献的注释,以及对过往观点的寻绎。学术的脉络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标准也有赖于这一系列“引经据典”的代代相传的学术生产。但是,在图书馆已经数据化的时代,皓首穷经式的“酸穷书生”形象势必成为嘲弄对象,因为庞大的数据库通过链接让我们轻而易举地获得所需要的“证据”与“引文”。这一切决定我们的困境,至少决定了我在这里所论述的“艺术批评”的困境,那就是,姑且称之为“古典”式的写作与阅读已经是事实上的古董,除了让我们缅怀伟大的印刷时代的光荣之外,大概对新一代人不会再有更多的吸引力。数字化时代,就艺术创作来说,风格成为编程,绘画版让原作失去意义,不复存在,乃至收藏也成为问题,图像不悬挂在博物馆的墙上,而是游走在虚拟世界,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偶尔去占据那些对之突然产生兴趣的电子屏幕。不过这也意味着它会突然消失,因为屏幕拥有者很快就会对之产生厌倦。
今天的互联网时代,边界已经确立,就是网络本身。但是,这个网络的边界究竟意味着什么?我马上想到了伟大的爱因斯坦对宇宙的一个预言,这个预言今天已经广为人知,那就是对宇宙边界的描述。在他看来,我们的宇宙由于弯曲的空间的缘故,所以是有边而无限的。“无限的宇宙”只是牛顿的猜测,是可怜的唯物主义者的臆想。如果说在空间范围内平行线并不存在,那么,看似不可思议的一个大胆想象就是一个事实:枪手朝前方开枪,子弹以漫长的弯曲空间经过稳定的运行之后,最后回到了开枪者的后脑袋上。也就是说,网络的边界是清晰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有限”,我们游走在一个有边无限的网络中,什么可能性都可能突然发生又突然消失,那么,我们怎么还可以用印刷时代的思维来审视数字时代?我们又如何能够讨论数字时代的“艺术批评”?只有一个解释可以解释这一现象,那就是,我们的确是印刷时代的残存生物,除了用印刷时代所告诉给我们的思维方式外,其实我们并不会思维,尤其不会用数字化的方式去思维。既然如此,我也大概无法回答“什么是数字化时代的思维”这一印刷时代才会想出来的问题了。我们的脑袋还停留在印刷时代,可我们的写作工具却是靠网络才能奏效的电脑。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实际状况,我们又如何去思考数字时代的“艺术批评”?这充分证明,生活在一个有边无限的网络媒介中,讨论“艺术批评”本身才是最大的困境,而不是“艺术批评”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