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倘若人在与邪恶的斗争中只能获得部分胜利,那么,您认为人的终极目的和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蒂利希:生命的终极意义不可能在此生中。如果它在此生中,那么,它便等同于生命进程中的最后时刻或某一时刻。而这总是模糊不清,也许不是终极。此生中可能发生的,是终极突然进入某一特定时刻,我把这一特定时刻称之为凯罗斯(kairos)。这些时刻是非常特殊的,它们是人生的关键时刻,是民族历史的关键时刻,甚至也是世界历史的关键时刻。在这些时刻,部分的胜利乃是可能的。所以,我不是不相信胜利,我经历这胜利,比如,表现主义是对先前那些艺术形式(从表达生命终极意义的观点来看,这些艺术形式太不令人满意了)的胜利。这些胜利总能发生。但是,让我们来看看发生在表现主义身上的事情。表现主义已变得扭曲、重复和机械;最后,对表现主义的反叛出现了。而这种反叛可能就是另一次突破的前奏。倘若我们能够回到处于理想本质之力量中的那种具体的丰盈中去,那么,这将会是一次真正的胜利。但我们并不知道事情能否如此发生。如果真的发生了,那么又会出现一个转折点。在这个点上,一次新的反叛和终极向特定时间的新突破将是必要的。在这个意义上,胜利不过是一种凯罗斯,即在完满时间之重大的历史时刻或人生时刻。胜利绝不是向包含在历史之中的某个最后的完美阶段的渐进发展。
问:请您详细阐述塞尚所画的苹果的宗教之维?
蒂利希:现在我不说它是宗教性的,我说它是宇宙性的。“宇宙性的”指的是与作为世界的世界相关,这是一个间接的宗教概念。一个对象可以以这种方式来描绘,即将之显示为一个包含着或表达着宇宙的特定对象;这样一来,这个对象就不仅仅是无数其他对象之外的一个孤零零的对象了。若不联系一幅表达此意义的绘画作品,我们就不可能说明这一观点。塞尚的茶壶就是一个例子,这是我多年前所举的例子,而苹果则是今天举的例子。但究竟是茶壶还是苹果都无关紧要,它们都一样。任何事物都能通过艺术而上升到一个意义的维度,在这个维度上,某个实际所是的东西能在一切东西中,即在它从之而来的创造之基中被表现出来。关于这个创造之基我们很难再说些什么了。当然,我们可以试图作些分析。我们可以说,一幅作品由大块的色彩组成,这些色块能产生某种力量,这件艺术品就因为这种力量超越了特殊性而具有了宇宙性。但是,如果我们请艺术批评家解释塞尚何以伟大,那么我们最终便会认识到,任何解释都会对存在于这些绘画中的实际力量造成粗暴的伤害。
问:画家柯柯什卡(Kokoshka)认为,表现在很多当代艺术中的非人化进程是艺术的堕落,也是反艺术的一个形式。您对他的观点作何评价?
蒂利希:柯柯什卡也许不应该这样说,因为他本人就参与了导致这种处境的进程。他来自奥地利,是早期德国表现主义的代表人物。他处理人物的方式的确极富表现主义特点。现在,历史已经走在了他的前面。我理解柯柯什卡的观点,他认为他之后的那些艺术家在描绘人物的方面已经走得太远了;但是,这种发展也隐含在他本人的作品当中。对于“没有上帝”的神学,我坦承我也有同感。我曾提出“超越上帝的上帝”,而很多类似的说法,常被理解为对上帝的否定。现今又出现了一些神学家,他们不用上帝之名来谈论上帝。因此,我感到我对此负有责任,就像柯柯什卡感到他对艺术中的这种发展负有责任一样。然而,我想对今天那些比我走得更远的年轻神学家们公平一些。我不知道从他们的探索中还会发展出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的意图是什么。但我知道抽象表现主义的意图是什么。它是对现实之基本形式的一次冒险。你可以说它是对艺术犯下的罪行。但它同样是真诚的。它表达的是这样一种经验:日常世界已不再是可被用来作为绘画素材的那个世界了。同样,年轻的神学家们也在做一些全新的探索,我们必须耐心等待,看看他们的努力能产生什么成果。
问:在艺术的非人化进程与由纳粹及其他法西斯运动所推行的非人化之间有无联系?
蒂利希:有联系。但这种联系却不是隐含在你问题中那种联系。我还记得二十年代末,我在法兰克福听过的一个讲座。在这个讲座上,作讲演的那位教授说,表现主义的开端就是一次地震的开端,它将毁灭很多东西。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表现主义的早期艺术家们就开始进行创作了。他们的作品预言了由战争所带来的价值巨变。一些基础性的东西受到了动摇,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确实存在某种联系。但是,在表现主义和法西斯的暴行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联系。
有种种不同而重要的社会因素应对此负责,即这些年在德国发生的中下层阶级对知识分子和上层阶级的极度憎恨。那些描绘混乱现实的德国表现主义艺术家们是最勇敢无畏的。他们毫不绝望。他们既不激进也没有敌意,他们有表达正在发生之事的勇气。所有表现主义绘画的最大敌人,甚至包括印象主义在内的所有现代艺术的最大敌人,乃是中下层阶级,这个阶级极其害怕失去他们所熟悉的那个世界。让我以一些个人的记忆来结束。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1920年至1923年间,我在柏林大学教书。那时,在我对面的那栋建筑中发生了一些事情。在那栋建筑中,新成立的德国共和国将一间宫殿用来展览现代艺术。在下层阶级和艺术家之间出现了紧张、冲突和争斗。中产阶级憎恶这些绘画,嘲笑这些绘画并想撕毁它们。当他们拥有一位名叫希特勒的领袖时,对这些绘画的毁灭便实现了。希特勒将所有表现主义绘画称为扭曲和变态的东西。现在你就能明白这之间的真正联系了;这是在那些推行非人化的人们和表现主义艺术家们之间发生的一场斗争。这些表现主义艺术家们当时所做的,是要力图打破遭遇现实的那种平庸与不诚实,以便与创造性的存在之基形成更为重要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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