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其他表现形式,例如戏剧,同样也是如此。这使我们做出这样的评判:艺术回归现实似乎是必要的;纯粹的表现主义似乎已经耗尽了自身。但是,这种回归又不是回到我们在1900年所在的位置。因为今天我们是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来与现实相遇的。我们的艺术家们诚实地向我们表明了这一点。他们表现了对于某些怪异事物的感受、对于某些陌生事物的感受,这肯定不是他们想要回到的那个丰富世界中的事物。我们能否回到当代艺术家们所渴望回到的那个丰满的世界呢?
姑让我以另一个问题来回应这个问题:艺术本身的含义是什么呢?我们是否正处于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中,不仅我们所遭遇到的现实已变得很陌生,甚至那些我们用来处理现实的观念也变得不可能?这种新艺术是一种非艺术吗?这是一个悖论,因为在这种新艺术中,有着吸引人的艺术因素和表现因素,但同时也可找到“非艺术”的因素。类似的现象也出现在文化的其他领域。有一种非宗教的宗教,这种宗教与传统意义上个人宗教或团体宗教毫不相关。也有一种使用“无神”语言的神学。这是一个悖论,因为神学的字面意义就是“关于神的言说”。因此,我们现在试图以不提及神的方式来言说神。再来看看心理学。“心理学”一词意指关于灵魂的知识,但“灵魂”一词在今天几乎成了禁词。再如哲学,该词是由“爱(philia)”和“智慧(sophia)”派生出来的,现在却试图回避智慧的问题,即避免处理现实原则与人生意义的问题,相反,却只与逻辑的和语言的考量有关。甚至现在音乐也不理睬艺术女神缪斯,而只是简单地寻求将噪音组合起来。我们拥有的全是死去的范畴。这就是使我们感到眩晕的处境:一种形而上学的眩晕深深地攫住我们。然而,我们必须面对这一处境;我们不能避开它,转而回顾1900年以前的那个美好固定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切都是熟悉的,而对很多人来说这个世界还继续存在于我们的时代。但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具有现实性;尽管它还存在着、徘徊着,不会轻易地死去。
我们不能再将这个世界看作是我们这一代人所熟知的那个世界了。对年轻一代来说,今天的艺术并不显得陌生。他们知道,当代艺术更能满足这个已经被科学和技术进程改变了的世界。站在现实的宗教之维的立场上,我们就顺其自然吧,因为这个历史时期与我们在其中发生的种种变化,展示了一切现实的创造之基所具有的那个永不衰竭的特征。
讨论:
问:您认为神学有可能发展出“无神”的语言吗?
蒂利希:我要简要地回答说,我认为我们必须发展出一种比单独用语言来完成的神学更好的神学。但如何发展出这种神学还是一个问题。让我对此作一个更为全面的论述。我认为没有任何东西能消失在历史中。当我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之间做出严格的区分时,我的意思绝不是说,较早时期的要素已经不存在了,而我们现在处于一个和过去没有任何接续性的全新时期。每一创造性的作品都是从过去产生出来的,并且对过去总有所增进。在神学和艺术中,我们可以对这一点充满信心:从过去中,从在目前仍很明显的那些创造性资源中,将会产生某种积极的东西,这种东西所提供的远不止波普艺术和欧普艺术所包含的那些问题。我们必须经历质疑的阶段。我要告诉神学家的是:不要以别的形式退回到传统神学,因为这种传统神学已不再可能了。但要了解传统神学,熟悉它,然后从中创造出在今天更可行、更易为人理解、更有意义和更能表现终极现实的神学。我要告诫神学家和艺术家朋友的是:向前走。尽可能多地承受过去,但不要试图返回过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我整个演讲的深意所在。
问:新近思想的一个话题,就是尼采关于那个宣称上帝之死的疯子的著名寓言。二十世纪的许多存在主义者都在他们的思想中发展了这一意象的种种含义。您能将此与您今晚所讨论的主题联系起来谈一谈吗?
蒂利希:尼采在一段话中提到了那个说“上帝死了”的疯子。在另一段话中又称这个杀死上帝的人为“最丑陋的人”,因为他无法忍受这位总能见证其丑恶的上帝的无处不在。但是,“上帝之死”这一说法也意指别的东西,即近几个世纪以来中产阶级社会中所有传统价值的崩溃。但根据尼采的预言,无论中产阶级多么努力地去挽救这些价值,它们还是注定了会灭亡。在诸如尼采这样的二十世纪的思想家的思想中,有很多对在二十世纪所发生事情——过去世界及其价值系统的毁灭——的预期与预言。尼采对海德格尔(他写了两大卷关于尼采的书)的影响、对萨特的影响以及对其他存在主义作家、画家、哲学家、神学家的影响,乃是巨大的,因为尼采对在我们的社会出现了某种差错(尽管这个社会物质丰裕)的感觉既清晰又富于预见性。由于这个原因,存在主义的历史和表现主义的历史——两者相互归属——在尼采的思想中是在根本上交织在一起的。
问:蒂利希博士,您能详尽阐述您对摄影的看法吗?摄影是艺术抑或不是艺术?
蒂利希:首先,我已从根本上取消了有关什么是艺术、什么不是艺术的教条主义定义方式。因此,要回答你的问题就倍加困难。因为我们既不知道摄影能够成为什么,也不知道艺术是什么。但我会尽量回答你的问题。
首先,让我以一幅由艺术家画成的或雕刻成的肖像作品的意义为例。一幅肖像作品是不受此时此刻这一具体时刻所限制的。摄影师不可能改变你坐在他面前的那种方式。他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拍摄你,但他拍摄的总是那个此时正坐在某一特定椅子上的人。艺术家却能做得更多。他能进入他想要描绘的那个人的生平事迹之中,进入在当时虽未呈现但却构成那人面部特征的种种要素之中。也就是说,他试图进入这一个体的本质之中,进入这人的可能性之中,进入这人在其生命过程中借以形成自身的东西之中。这就是艺术的伟大之处。在一幅伟大的肖像画中,存在着摄影师所无法抓住的某种永恒本质,尽管摄影师能够为我们提供出这人的很多精彩方面。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摄影师是一位艺术家。但是,就力图将一个人的完整性格聚焦在一瞬间和一瞥间而言,摄影师还做不到一位大艺术家所能做到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