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相轻,自古不绝,而今愈演愈烈,包括美术界。油画家看不起国画,雕塑家看不起油画,三维动画家看不起不动的;反过来也成立。美术史和美术批评本来是同根生,当事人也彼此看不起,问题不在于具体的质疑而是笼统的排斥。陈传席曾寄来他的批评文集《现代艺术论》,随书小札自称“狗屁小书”。自我调侃隐含着美术史家习以为常的偏见,即艺术批评缺乏学术价值。有价值的是什么呢?美术史研究。这几乎是埋头治史的学者一致的看法。艺术史家固然有权为研究历史而研究历史,有理由把它视为意义深远的事业,但没有理由轻视关注现实的艺术批评。艺术批评主要是面向现实的,它可以成为艺术向导、啄木鸟、清道夫等。现实中的艺术评论不难找到一大堆糟糕的例子,却不能据此否定评论本身,即便是批评家应景的文字花篮,也不都是狗屁文章。
平庸的艺术史家一面孜孜不倦地翻炒历代艺术批评的现饭,却一面对当代艺术批评表示不屑。批评家当然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尤其是目光短浅、积累单薄的批评家,常常反唇相讥,嘲笑美术史是美术屎,嘲笑史学家是屎克郎。这类无视历史的批评家视历史为垃圾,却不知道其言论在变成历史之前,只配与垃圾为伍。无视历史的批评家喋喋不休地发表批评意见时,在时髦躯壳之内往往是一派比前人更浅薄的陈词滥调。现实是历史的延伸、分化或变异,批评家在特定时段也许可以使历史缺席,但如果摒弃了历史,立论容易变得扁平和乏味。
其实,史与论在艺术典籍中始终是彼此依存,无法切割。旁征博引的评论,常常得力于艺术史的材料和启示。同样,艺术史研究也能包含批评并具有启迪现实的作用。古人记录和考察艺术的著作,不乏批评成分。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和董逌《广川画跋》等被史家称道的著作,每每史论并举,夹叙夹议。苏东坡为文同等同代人写的题跋,当时是评论,后人眼中是史料。米芾的《画史》,非史非论、亦史亦论。比如他讲“古人图画,无非劝戒。今人撰《明皇幸兴庆图》,无非奢丽;《吴王避暑图》重楼平阁,徒动人侈心”,请问如何定性?是写史还是批评?明代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关于山水画南北宗论,清代钱泳《履园丛话》关于书法南北宗论,涉及的是史,表达的却是批评观。我阅读绘画典籍,特别是含有绘画内容的史料笔记,最感兴趣的不是编纂史料的文字,而是记述和评议本朝人物的言论。这类“当代”文献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洋溢着当事人和作者的才情见识,比传抄的史料要直接。随手摘抄《春渚纪闻》中的一段文字作证,作者何薳,苏东坡同代晚辈:
李颀,字粹老,不知何许人也。少举进士,当得官,弃去。隐于临安大涤洞天,往来苕溪之上,遇名人胜士,必与周旋。东坡倅钱塘日,粹老作《春山》横轴,且书一诗其后,不通姓名,付樵者,令俟坡之出投之。坡展视诗画,盖已奇之矣。久之,偶会于湖山僧居,相得甚喜。粹老画山,笔力工妙,尽物之变而秀润简远。非若近世士人,略得其形似,便复轻訾前人,自谓超神入妙出于法度之外者。(临安指临安府,治所在钱塘,即今杭州。大涤洞天在余杭县大涤山,道教洞天之一。倅,副职。俟,等待。轻訾,轻蔑诋毁。)
史家与论家彼此轻视和排斥,私下常有情绪化的表达。如果请美术界的两拨极端人士聚会,一拨埋头资料的史家,一拨投身展览的论家,让他们彼此面对面地挑剔,会同以巴冲突一样剧烈。艺术史和艺术批评是艺术理论的两翼,彼此之间任何笼统的否定,理由都是脆弱的,都只能被视为鼠目寸光的专业优越感在作祟。等而下之,是圈子利益在作祟。蔑视艺术批评的史家和蔑视艺术史的批评家,双方的动机都是值得怀疑的。史论互贬一旦成为固定的作风与见解,表明情商、智商和学术都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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