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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德:湖美三代“校友备忘录”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1-01-19 10:24:47 | 文章来源: 雅昌艺术网

尽管不曾就读湖北美院,但美院同我母校华中师大同出中原大学,两校实为兄弟。校友可分为公证校友和事实校友,相对于嫡亲的美院师生,我属于后者。多年来我交往的湖美三代人物,数以百计,比公证校友投入的时间还多,因而校庆组委会约稿,我欣然命笔,回忆往事,遵循不为尊者讳的原则,侧重记录细节,包括无伤大雅的逸事,以补正史之缺。

1978年,我参加方湘侠策划的美术创作班,班上的名家是尚扬。大家围着尚扬看他画画,指望他火速弄出一幅杰作,他就是画不出来。创作如同大小便,是隐秘的个人行为,他人在场就别扭。尚扬叹着气画了一笔,便不断用画刀干刮画布,直到把大家刮走为止。1993年应水天中之约,我写了《尚扬索隐》一文,记录尚扬的经历和故事。水天中来信说,这文章应当在风清月朗之际饮茶细读。发表后广美李正天特地打来电话,说是写得最自然的一篇画家评论。尚扬调华南师大之际,我敲开尚宅索画,申明不要纸本也不要大画,只准拒绝五次。尚扬摆出二十多幅,那都是他的宝贝。我挑了很喜欢的一件,尚扬不好意思地说:“这幅还是放在我这里吧?”我断定他不会拒绝了,便挑了最喜欢的一幅。画面是带图案味的陕北窑洞,尚扬从具象风景到平面风景彻底转换的代表作。他最早的一批平面化油画,均出自这个窑洞,因而其价值同《大风景》相当。尚扬笑了:“这幅最好啊。”由于藏在我家,至今竟然未曾发表。十多年后,画价暴涨,我把画送到魏光庆处,托他完璧归赵。尚扬不收,傅中望说:那就送给湖北美术馆吧。

美术创作班散伙之际,地县作者向尚扬要求去观看唐小禾、程犁的画。他俩住一个有悬空地板的老宅,房子典雅洋气。程犁是有气质有品味的女士,对一群不速之客翻看自己的习作,感到无奈,边翻边说画得不好。我推测在她的心目中,作品见人如同美女出门,必须打扮一番,诸如装框、上墙、采光之类,随便翻看,有失斯文。唐小禾在省画院执政,厌烦行政事务。1984年,中国美协在济南开会,返回途中,大家让我看手相算命。唐小禾不信这方术,由于闲得无聊,便说你也给我看看,将来是画画还是当官?我说:如果当官,中国会多一个可有可无的厅级官员,少一个杰出画家。他正色说,我回去把辞职报告再交上去。

1982年,我应邀参加何溶、周韶华、沈鹏组织的神农架美术理论会,湖北与会者还有鲁慕迅、陈方既、皮道坚和金中群。周韶华和鲁慕迅曾就读中原大学美术系,那是湖美的前身。此前,周韶华到何溶家作客,何溶向他推荐我的文稿,他便决定调我。1984年我从宜城调到美协,周公让我办刊。我问办什么样刊物,他说由你自己决定。1985年创办《美术思潮》,他让我这个无名小卒当主编,自己当副主编。这在中国当时以致当今的官办刊物中,绝无仅有。仅此两件事,史家就应当为他树碑立传。周韶华一旦信任一个人,就撒手让他去折腾,只要你不主动征求意见,他决不亲自过问。这是一种帅才风度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管理方式,使得双方都感到轻松自在。

1986年,皮道坚挂名副主编,我同他的交往变得频繁。他写文章认真,铺开稿纸,写完一句默念一遍,写完第二句,再从第一句念起,不断展开不断回顾,周而复始。皮道坚是中国美术理论界为数不多的国嘴之一,演讲富有感染力;他又是20世纪的美男子,身高与长相酷似孙中山,常有台湾蓝营美女挽着他合影。由于“出身不好”,他从小在压抑的环境中长大,处世谨慎,性情含蓄。在湖美攻读研究生时,同学有尚扬、刘一原、李泽霖。皮道坚为尚扬写的评论,受到美术界的关注。后来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中国当代美术研究丛书,他最晚交稿,无非是让收录有评论尚扬的文集延期出版,以免好事者横生联想。

阮璞是皮道坚的导师,毕生不屑于报刊杂志上的东西,贬称为报馆文章。曾有湖北考生报考央美史论系,考官很惊讶:怎么不报阮璞?阮璞的国学功底在同代人中首屈一指,行文锐利而待人和气,不论大小,一律称同志。1992年卢辅圣主持董其昌研讨会,上海才子徐建融抓住古籍版本的真伪问题向刘纲纪发难。深夜,阮璞在宾馆过道勾腰疾走,边走边打招呼“彭德同志”,我问:“阮老师,这么晚还出去?”他沙哑着嗓子说:“纲纪同志要版本证据。”1999年我负责编辑《湖北美术五十年》,由李江涛和娄宇执笔。李江涛拟订为我们几位少壮派人士立传,我说不必,只写阮璞和刘纲纪。

黄专是皮道坚的学弟,文风犀利。十几年前他的代表作《谁来赞助历史》,至今仍然有人议论。黄专治学严谨,写论文无一字无出处,编辑报馆文章则流于粗心,二校的清样仍然错误百出。黄专平时我行我素,关键时刻不忘韬晦。《美术思潮》终刊号没有黄专的简介和照片,不是编辑的疏忽,而是他本人坚持不提供。原来正值毕业论文答辩,答辩委员会中有人对这本刊物的激进倾向颇有微词。黄专不爱求人,不爱欠账,不拜孔方兄,同大家上餐馆总是抢先掏钱。九年前黄专大病,医疗费极高,众人竞相捐助。王广义专程赴穗,留下五万元。黄专听熟人议论讨厌的人与事,总是立马用武汉口头禅“个××”表示谴责。

李松在湖北美院毕业后参与编辑《美术思潮》。他的名字在刊物上出现,人们以为《美术》副主编李松投身新潮美术,不得不改名李凇。李凇长期怀才不遇,只能闭门读书,反而成全了他在学术的造诣,成了汉唐宗教美术研究的顶尖人物。后来北京大学向他发出商调函,西安美院坚决不放。李凇不急不躁不吵不闹,每天拎个板凳坐在院长办公室门口假装看书,以求接见,上班即来,下班则去,日复一日,形成一道路人皆知的风景,让院长无法办公。有人说他搞静坐,李凇说是在上班查阅资料,至于坐在哪里查阅,教育部没有规定。院长见他总是笑脸相对,拗他不过,只能签字放人。李凇的做法可纳入三十六计的计外计,在人事调动比较艰难的地方大力推广。

鲁虹同我编辑《美术思潮》,从未发生冲突,即使四眼睁圆,总有一方退让。他当编辑,既能出点子,又能判断点子的好坏并将好点子变成事实。后来创办《美术文献》,贺飞白主张我担任终身主编,我说编辑思想和体例一旦确定,谁当主编无所谓。结果是我编第一辑,鲁虹编第二辑。第二辑卖相更好,再版了两次。多年后刘明接手总编,办得有生有色,拯救了这本摇摇欲坠的刊物。鲁虹不擅藏话,每每让隐私变成传闻,家事变成公事。比如当年他找女友,尽管自己先有定见,也要向各地友人逐一打电话详细征求意见后再作正式决定。好处是万一找错了,责任分摊。鲁虹的同学,我熟悉的有李全武、徐勇民、吕唯唯、曹小强。鲁虹同四条汉子相比,论画画没有李全武、徐勇民获全国美展金奖的经历,论社交不如吕唯唯,论变通不敌曹小强。曹小强改名巴特尔,确立其蒙族血统,投身影视,成了著名导演。不过鲁虹的理论成就远在四人之上,著作成堆,是中国当代美术批评界广受关注的人物。

唐小禾物色接班人,曾问我徐勇民和周向林哪个合适。我说徐勇民适合当院长,周向林适合当画家。周向林的《红色机器》是杰作,如果当官就没有时间画画,太可惜。徐勇民内秀,体格厚重,鼻形丰满,自古被视为官相。徐勇民在社交场合的身份,似乎总是听众。我陪他到终南山下小住,几乎都是我在说话。他说话是低平音,清如淡茶,同他寓抽象于具象的水墨画近作给人打烙印的效果相比,全然不同。

自从皮道坚、鲁虹、黄专、陈池瑜、曾春华等人离开湖北,湖美理论人才顿显稀缺,外地知道的惟有沈伟。沈伟能画能写能说,加上教学、编辑和策展,对外是三头六臂,对己是五马分尸。沈伟同我一道策划《两湖潮流展》,展览选人与资料集选材,问题很多,厚此薄彼,引起非议,都是我撒手不管的错,也是沈伟忙于出国的错。借此拉沈伟向大家表示歉意。

1986年举办“湖北青年美术节”,我得以认识刘明、肖丰、吴国全、黄雅莉等人。随后,湖北美院“部落·部落”群体成立,约我撰写评论。接触较多的群体成员,依次是魏光庆、李邦跃、杨国辛、方少华、陈绿寿、曹丹、郭正善、胡朝阳、董继宁等,后来认识了袁晓舫、石冲、石磊、曾梵志、马六明。二十多年来,我累计为湖美出身的画家撰写长短评论超过三十篇,集评十余篇。凭这个海内外第一的篇数,到了湖美第九代接班人,在我双目失明两手麻木弥留之际,会给我颁发色彩和手感俱佳的终身成就奖奖证。我已用正经的玩笑表示,以黄雅莉评论为封笔之作,不再为“校友”捧场,50年后领了奖证再写。

限于篇幅,只能记述几位有故事的人物了。魏光庆、袁晓舫、石冲都是黄石人。1993年,魏光庆请我写画评,取名《〈色情误〉注疏》,总计一万字,直接评论魏光庆作品的部分只有几百字,以致他要求增加篇幅,其实写多了反而失去读者。本文打印后,正值“批评家提名展”16位批评家在京开会,传阅了一圈,易英说写得有意思,拿回去连夜输进了他的电脑。魏光庆一度北漂,如果坚持至今,在世俗的层面肯定比现在辉煌。袁晓舫的不少作品都值得推介,然而外地活动却少见他的身影。这首先在于袁晓舫谦让不争,身在体制,居然把职称证撕了。功名不垂青谦让的人,始终是副教授的刘一原也是如此。其次在于呆在武汉,疏于游走,这是当代艺术家处世方式的大忌。再次是他的眼神如同阮籍,给陌生人印象是高傲。早年如果在社交场合坚持戴墨镜,艺术穿透面会大增。

石冲在武汉时画大幅作品,全身心投入,每幅耗时都在半年以上。画价猛涨后,石冲带我去看他在北京闹市的画室,地点位于陈丹青住宅对街的豪华小区,售价比陈宅贵出将近二百万,装修讲究。我说好画室画不出好画,石冲说那不一定。石冲近年来作品数量减少,我推测一是画室太好,二是闲钱太多而移情别恋,热衷收藏瓷器。十多年前,石冲看到一幅我画得不像样的油画,表示卖不出去就签他的名。我给石冲写的一篇画评名叫《石冲集解》,同《尚扬索隐》、《色情误注疏》是刻意构思的姊妹篇。其中,索隐、注疏、集解,同为解释中国经史著作的专用名词。石冲涉足官窑瓷器,用功颇深,眼力可同故宫专家抗衡。我问精于鉴赏的刘明:石冲如何?刘明说还行,但会看走眼。我问石冲:刘明如何?石冲说还行,但只玩民窑器物。

曾梵志十年前出画册,约我给他写画评,由于引经据典,我嘱咐不必翻译,因为找不到英文与古文俱佳者。曾梵志尊重这个意见,一字不翻。2002年我同李小山策划主持“首届中国艺术三年展”,投资人想购藏曾梵志作品,出价2万。小山让我打电话,梵志说是开玩笑,旋即改口说:彭老师,看在你的份上,我不要钱,送一幅。表示白送一幅的还有方少华、舒群、常青。此事我后悔至今,人们会很自然地怀疑我从中谋利。本文撰写之际,我应邀参加曾梵志上海个展开幕式,有人惊讶地问:“咦,你不是从不参加开幕式吗?”我说是来还人情的呢。曾梵志在北京请刘明、萧正和我吃饭,我邀朱青生同席。聊了几小时,谈到赞助,我说朱青生正在北京大学筹办现代艺术文献库,只是缺钱,曾梵志当即表示愿意赞助。

楚材晋用的传统,正看是人材辐射,反看是人材流失。人材为什么流失,需要检讨。包括武汉在内的内地人心理,生怕他人出头,自己也不敢出头,谁出头就踹谁;幸福与不幸总是通过攀比来体现,由此搞得彼此都很累,很狭隘,很低级。相比深广京沪只管提升自己而不妒他人的观念,落后了一个时代。武汉人材南下北漂,盖出于此。作为人材辐射,相比川美和央美,散布在外地的湖北佬还不是太多,同九头鸟的名声不符。公办大学的弊端在于任何教学思想都会被僵化的人事制度消解,除了少数主管者,所有的人都不承担学校生死荣辱的责任,该做事的不做事,想做事的进不来。这种鬼都知道的弊端却无法根治,只能等到国家不管而自行破产。当然也有改良的方法,比如川美理论实力并不雄厚,但不断邀请各地学者授课,形成学术氛围,影响覆盖了半个中国。

(本文节选自《湖北美院九十周年校庆学术论坛文论集》。文章因飞机两度延误无所事事时撰写,一次在深圳,一次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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