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帆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她在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当研究员,一年到头,总是没完没了地看戏、写剧评。2018年,由我编剧的京味儿散文话剧《白鹭归来》在世纪剧院公演。第一场观众是萧太后河两岸的乡亲,第二场则是在京文艺界的知名人士和北京电影学院的师生。我当时不知道红帆和晓宇夫妇也去了。演出半月后,朝阳区文联召开《白鹭归来》座谈会,秘书长金童问来宾里有没有话剧研究专家,我说我得问问《艺术评论》杂志的朱佩君。
朱佩君告诉我,红帆和晓宇夫妇看的是第二场。他们在二楼静静观看。晓宇和红帆在中戏学的都是舞台艺术,晓宇在国家大剧院担任舞台设计,偶尔也客串当导演。我问朱佩君,红帆和晓宇没被身边的一位七十岁的老大姐给吓着吧?据说,在第二场演出中,当剧情发展到知青重返金牛坊村看到知青林时,女知青一声划破长空的呼喊:“知青林,金牛坊,你的女儿回来啦!”瞬间引起这位老大姐的共鸣。由于过于激动,她心绞痛发作,斜倒在地上。好在救护车及时赶到,不然后果很难预料。事情过后,很多人都跟我开玩笑说,过去有爱财不要命的,如今可倒好,还有看戏不要命的。
红帆和晓宇当然看到了女观众因激动倒下的样子。红帆说,当时他们二人已经入戏了,因为隔着远,也没看清怎么回事,等救护车来了,他们才知道出事了。红帆在出席话剧《白鹭归来》研讨会时,发言滔滔不绝,一看就是做了精心准备——这一点我们俩很契合,不论什么样的研讨会,只要我去,我就认真发言,即使说些作者不愿听的话。
几个月后,红帆约我到她郊区的家去玩,在那里,意外见到她的父亲赵岐生先生。赵先生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附中,学提琴制作专业。不管在哪个单位工作,他始终没有放弃小提琴研究制作。如今,赵先生退休多年,红帆和晓宇把老人安置在郊区的村庄里,让他一个人独享制琴之乐。我见到赵先生是在去年的秋天。那天,我与红帆正商量策划一部军事题材话剧。闲聊时,红帆问,你有兴趣到二楼看看我父亲的提琴工作室吗?我一听,眼前一亮,这太难得了,想不到在这偏僻的乡村竟然隐藏着一位艺术达人!
赵岐生先生喜欢独处,这与他的性格有关。他制作的小提琴不轻易出售,只有在心灵上与他碰撞出火花的人他才肯卖,而且不讲价。赵先生说,他人生最大的理想是制作出“未来琴”——就是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这琴仍在使用,而且音色不变。内行人都知道,当今在世界上能称作未来琴的不过三四十把,人们只有在重要的大师级的演奏中才会看到。我望着琴架上的几把琴,本来想摸一下,但听完赵先生的一番言语后,竟有些望而生畏了。倒是一位在文化部门当过几天领导的老兄胆大,他抄起眼前的一把琴,吱吱呀呀地拉了起来,一时让我不知是为他叫好还是尴尬。红帆大概看出我的焦急状,便说,你不妨也拉几下,找找感觉。我说,这可不行,还是留给未来的大师拉吧。
从赵岐生先生的提琴工作室出来,不觉已是暮色满天。回家的路上,我也顾不得和朋友们聊天,脑海里流动的全是关于未来琴的画面。我知道,我肯定要写一篇《未来琴》的文章了。
一个月后,我写的文章《未来琴》在上海《新民晚报》刊发。红帆把电子版转给她父亲,老人看后很是兴奋,约我有机会多到他的提琴工作室聊天。红帆说,您是散文名家,能否把散文集送我几本?我说,我的散文你看过一些,就先不给你集子了。不过,我倒是想把新出的短篇小说集《风吹麦浪》送给你,想听听你这个评论家的意见。红帆略带惊喜地问我:“前年上映的散文电影《风吹吧麦浪》就是根据你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吧?”我告诉红帆,我的小说取材于陕西关中地区和西安市。红帆一听,大叫道:真是太巧了,我爸就是陕西岐山人,我老公从小在西安长大!
《风吹麦浪》是我很看重的短篇小说集,收入最近几年的18篇作品。这些小说,要么写我在北京郊区的经历,要么写到城里打工的小人物,这些人物在我心里都是不可或缺的农村人。这其中有一半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转载。著名文学评论家王干在看了我的小说后,说我是一个懂小说的人。我深知王干所说的“懂”——很长时间以来,由于我写散文、编散文、组织领导散文学会的工作,让很多人以为我只会弄散文,而不精于小说、诗歌等文体。其实,我的文学处女作就是小说,而且我对小说的热爱,一点儿也不逊于散文。
五一前,红帆把我的小说看完了,她写了一篇两千多字的评论,说我的小说画面感极强,人物活灵活现,特别适合改编成电影话剧,不过这篇文章的标题她一直没想好。我问为什么?红帆说,你出生在郊区,熟悉那里的风土人情,可又长期生活在京城,不好定位你。我总觉得你和我父亲很相似,你们都是隐藏的村民——只不过一个在城市,一个在农村。
红帆的话让我很惊讶,犹如醍醐灌顶,多年来我所要寻找的自己终于被找到了:不错,我就是一个隐藏在城市里的村民!而且,我相信,在我们的大小城市里,一定还会有和我相似经历的人,不仅是贾平凹、刘震云那样的作家,还包括无数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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