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克什克腾 49cm×58cm 布面油画 2009
库:在您的文章中曾经多次提到过,对于一种古老文明或是草原生活方式的逝去的担忧和焦虑,这种担忧和焦虑现在还有吗?
朝:这种忧虑应该说是越来越强了,20世纪80年代,我们应该是青年艺术家中比较早地面对这些问题的人。当时我毕业论文的主题是“反对艺术创作的猎奇”,“猎奇”是什么呢?就是当时的艺术创作总有想表现某个少数民族的什么“特点”的趋向,而我的艺术基本上没有这点,因为我不把这些所谓的“边区”看成是对人类生活某种特别的补偿,而是把它当成我们正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我所看到的人性全部是一样的,我不把他们当成一些很奇怪的、跟我们不同的、有特点的异类,因为一方面这是个很浅的视角;另一方面,从人性上来讲,你没把他们的生活当成正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是把他们边缘化了。我自己至少要避免这样做,所以这个路子我就避开了。
所以我不强调服装,甚至不是绝对地强调民族特征,而是强调人性的特征。我力求把这个民族特有的,同时又是人类共有的部分的问题提出来,这样既表达了他们,也表达了人类共同的悲剧和忧患,这就把一个民族地区的艺术价值提高到了关于人类的共同叙述。所以,现在有人开始研究我作品的普世性,经常有观众,甚至是西方的观众,对我说他也有像我画中的类似的感觉,我们相距1万公里,人种也不一样,但他也会有同感,这也是我的一个目的。这也是对整个世界艺术潮流的一个独立的挑战,因为当今世界的艺术潮流是强调特性,而不是共性,也就是你画出一个别人没见过的风格、没阐述过的感情是主要的,而不强调你要表达人类共同的东西,即使要表达,也一定要是从一个个体上提取出来的。而我不完全是以这样的途径来工作,我也不满足于现代、后现代艺术的狭隘性,这种狭隘性,我认为是人类文化很多高峰时期都没有的。
库:说到人类共通的普世性价值,您曾经特别提到欧洲十国之行对您的深刻的触动,在那次十国之行中您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朝:我为什么要进行这样一个广泛的考察,很多人都说要进行一个独特的考察,去那些别人没去过的地方。可我不是,我选择去那些对人类历史有主要影响力的地区。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我们中国艺术界的问题是什么呢?是狭小的自我开始成为一个大家不言自明的标准,甚至是绝对的标准。当时,我提出的问题是:人类有没有共通的、超越个体的准则?有没有大家共同认可的好的东西?这种好往往是指精神的方面,比如说“正直”和“爱”。
这些问题促成我要从一个更大的范围里去看人类已有的历史表象。艺术可以反映人坚持了什么样的情感,比方说希腊的艺术很纯洁,没有萎缩的情感,也没有强调暴力,而是强调英雄式的情感,英雄跟暴力在某个角度上也有共通点,但它们不是一个东西,英雄有某种高尚性,暴力是动物性的,而我们的时代,暴力的情感却被肯定了,甚至把这个情感当成主流了,西方的一些大批评家也曾谈到,说这个很有力度,这就很好,但他没分析这个力度是什么,实际上他只是强调了这个力本身。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巨大的盲区,只要求力度和新鲜,而不要人类情感的高度,其实人类情感也是有精华和糟粕之分的。
我的这个十国之行。大概是顺着西方的文化史的顺序进行的,西方文化的成长中,欧洲是比较晚的,比较早的是北非和远东地区,它们是根源,欧洲是受它们的影响,逐渐在这些艺术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人类很澎湃的艺术与情感的发展演变过程。所以之后,我完全有能力来判断我们这个时代发生的事,并且对它们进行价值上的判断,
所以这次考察,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很多人也走过这条路线,但他们没有深刻的印象,而我是在这里寻求一个人类生活的准则,想从历史中去探求在那些时代中,人们肯定了什么共同的有价值的情感,让我们不至于停留在对个人的狭小的解释,并让它成了我们这个时代唯一的标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我坚决反对这个时代艺术的狭小性和人类性的丧失!
库:事实上,您刚才所提到的只针对自我的狭小性在今天的当代艺术中依然存在,暴力渲泄等等情绪更是已经在都市文化中司空见惯,并被作为偶像崇拜。这是否也从侧面带出了“城市化”给人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朝:乡村生活或者游牧生活跟都市生活到底有什么差别?先说乡村生活,他们是依赖于土地生活,这样形成的传统劳动的生活方式及情感,是人类情感中非常重要的组成和根源的部分,它决定了人类一个群落的最根本性的东西。一个简单的例子就是,哪个地区都有一个关于这个地区基本情感的歌曲,日本有《北国之春》、朝鲜有《阿里郎》等等,这些曲子甚至比很多世界名曲都重要,为什么?因为它是在那块土地上产生的,依赖于这个土地最基本的情感的表达。
当人类的生产力和能力增长时,都市化是必然的,不光是我们这个时代,像巴比伦这些最早的人类城市的兴衰,已经把我们现在的这些“城市化”问题基本上预演一遍了。城市还是给予了人类一些较为高级的生活方式,但缺点就是让人类逐渐地和自然隔绝,这个隔绝是两方面:一个是跟大自然的距离远了,再一个是人类不再依赖于自然,比如说对季节不敏感,原来是很有节奏的,比如冬季是箫条的,春季会有一个万物复苏的情感,秋季会有一种收获的美,它有欢乐、痛苦、贫瘠、丰盛,但这些在都市生活中都被抹掉了。
都市生活的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人们生活在自己创造的“第二自然”里,而且开始跟“第二自然”产生了密切的关系,对世界的认识方式不再是自身的直接体验。这时候人类情感的质量会发生比较大的变化,我认为总体来讲不是太好,20世纪艺术主要的情感,就是都市的情感,甚至超越了民族地区。
库:这种都市的情感有什么特征?
朝:我自己做过一个总结,就是说当人依赖于“第二自然”的时候,人类的情感开始充满危机。一方面,都市能创造情感的舒适感,比如19世纪艺术有这些特征,那些非乡村的、都市的,会给人华贵的感觉,那就是种都市的情感,这种情感人们还是很向往的。
但到了高度信息工业化以后,又会出现新的情感,这种情感非常的危险,比如某些艺术所表达的宣泄、暴力、黑色等,这些都很有力量,这些情感也都是属于城市的,因为在农村牧区是没有的。我们当然要面对这些情感,但是我们要看到它的背后,也就是人类的变态,人们之间原来的纯朴关系开始变得冷漠,冷漠往往来自于城市,冷酷的表情甚至会成为时尚的表征,人们把它当成正面来欣赏。
我1994年去美国考察,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西方的艺术主要是都市化的艺术。那个时期,我也创作了一些如《我的西部》之类的作品,当然必须承认,这里面所表达的危机感也是来自于城市,比如《敏感者》所表达的,就是来自于都市文化的矛盾冲突性,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愿意回归到人类一些最基本的情感,就是关于大地的,关于共同悲剧的,所以,我现在多画一些小的风景,而不去画高楼大厦,因为,这个叙述依然是人类艺术中根本性的。
我现在把都市性的情感总结为两方面:一方面,人会创造一个“第二自然”,这说明他的能力确实提高了;另一方面,当“第一自然”被隔绝以后,人是不舒服的。我通过一个普遍的观察,发现其实所有都市的情感都有共通性,20世纪的都市情感是过于发达,以至于是在畸形地发展,人们都开始排斥。比如原来西方人说对我的风景画不感兴趣,但到21世纪以后,他们再来看我的风景画就不这样说了,因为他们对都市生活的认识也在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