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种子

艺术中国 | 时间:2012-07-11 11:13:55 | 文章来源:江西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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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艺术集锦

文_吕胜中

1985年冬天,我到安塞县西河口乡山旺河村寻访一位叫常振芳的剪花大娘,住在她的家里,我意外地看到她家的炕围和灶壁上画满了画,据说这是大娘用村里刷标语牌子剩下的瓶底儿画的,总共几种颜色,却显得象七彩斑斓的刺绣,造型也很别致,都是传统古老的花样儿。有一天我打开本子准备临摹,却被大娘用身子挡住了。她不让我画这个,说不好。她指着炕围画上面的一张明星的大照片,一定要我临摹,说这个画得才好。

为了尽快让她起身,也为了表示我对她的作品的喜爱,我说:“这个画得太差了,我教的学生都比这画的好。您画的比它强得多!”

“你吹牛!你骗人,你这是耍笑我。”大娘真的恼怒了,她怎么也不明白,自己花钱买来的如此漂亮的一个大美人儿竟然可以被我说的一钱不值。无奈,我只好硬着头皮用素描的方法临摹下了这张明星的头像,送给了她,以证明我不是吹牛也不是取笑她。大娘高兴了,但她提出了另外的疑问:“你大老远地到我们这圪垃来,看我们这些灰老婆子画这些粗手大脚的东西,有啥可看嘛?为啥收这些剪花花,有什么用嘛?”

是啊,这是为什么?我思索好久好久……

【艺术的根本】

首先,是这些东西好看。说它好看,是因为我初对民间艺术有兴趣时,的确出于对其造型样式的关心。那时候,新一代艺术家们都在奔着西洋“现代艺术”的模式进行着拷贝,民间艺术中某些作品给了我一种别样的契机。

那些奇特的造型并不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民间巧手们胡乱涂抹剪画,她们承袭着沉淀在乡土之中几千年的文化家底,沐浴着几代、几十代甚至上百代人聪明与智慧的灵光。在她们的创造中,我闻到了审美真实的气味,我看到了造型原本的色彩。

民间艺术呈现出来的既自由又自律、既浪漫又实在的状态,让我澄清了艺术的根本。在文化根本的层次上,我觉得我不是站到底了,而是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了。人类文化原本是相同的,从中可以找到与世界对话的语言。

有如此之好的“金饭碗”,我们何不从中汲取足够的营养,来强壮今日空洞的肌体呢?

【传统的深层】

迄今为止,“弘扬民族文化”的口号仍不绝于耳,但什么是民族文化呢?说到戏曲,人们就想到京剧,说到绘画,人们就想到水墨……这些浮在文化主流上层的“国粹”,就像一条条中国人作为图腾的龙,尽管它已不断地显出自己的苍老,却仍各自一方地占据着文化的不同地盘。

龙,是我们的祖先以理想情怀创造出来的一个可视的美丽幻觉,而它的原型们,却在它统一多元世界的登基盛典喜乐声中悄悄引退了……《尔雅》说:“龙有九似,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这些实在的动物们大多都是被“龙业”征服吞并的部落图腾,在它们的身上,各自有着书写中华民族深厚文化的壮丽篇章。今天,已结束了“真龙天子”的时代,难道我们不该重新阅读它们,去感受传统深沉的蕴含、隐蔽的真相,去沾染文化多彩的原色、多情的性格吗?

在民间,我们可以读到它。

民间文化是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传统最深层的本源和根基。它孕育了文化的主流又在其演进的过程中不断地给予滋补,使之健壮地成长发达。作为一种文化的形态,它曾经有过相当成熟的繁盛时期,一度的封闭使之避开了文化的变形,故而保持着相对原始的面貌;它经历了对古往今来形色各异文化的自然选择,留存在精神食粮的库房中一大批足以长成参天大树的文化种籽。

【历史的纹理】

一本厚重的史书,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我们太多太多依据文字去了解人类的过去。

那文字之外呢?是否还有一些被文字忽略或丢失了的东西?

在民间艺术中,我看到很多很多——

“蛇盘兔”、“鹰捕兔”,是黄河流域民间剪纸、刺绣中随处可见的纹样,这不是描写生命情境中的自相残杀,而是人类远古图腾部落相互兼并统一的真实写照……

“八菜一汤”是绣在侗族娃崽背带上的图案,这不是炫耀人世间的大吃大喝,而是母系氏族社会繁盛发达时期的光芒。女人——太阳,她们布满整个天空……

“肥猪拱门”是年画剪纸中常见的题材,这不只是讨取发财的吉祥口彩,它是“家”字的最初写法,记录了蓄养畜类在人类家庭中曾经占据的重要位置……

更多表现民众生活的作品,则形象地向我们展示了已随时间流逝了的久远的空间……

这是一本没有字的史书。没有“字”,却有“纹”。“纹”是“文”的前身,中国文字的起源就是从图画象形开始的。在文字成为文明世界纪录语言的通行工具以后,“纹”的方式就留在了民间。在中国土地上世世代代生息着的劳动大众,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书写着他们眼中的历史,挽留着千古传承的“读图时代”。

为此,我可以说:凡是民间出类拔萃的剪花好手,都必定是文化修养极高的“乡土学者”,在她(他)们的心中,都有千卷万帙没有字的天书。倘若没有传统民间文化的真才实学,你便看不清她们的“花纹”,听不懂她们的“古事”——你才真文盲呐!

【未来的蓄存】

“建设有中国特色的”新文化,大概是近些年来听到的现代话语中比较频繁的一句,这句话想得好,说着也顺口儿。但怎样建设?用什么建设?建成怎样的模样?我说不出来。

前几年在新闻中曾看过这样一个“农村改革”的典型报道,说河南某地有一个原来很穷的村子,一下子变富了!这一富不要紧,人们就要拆掉旧屋盖新房。上级管事的一看,这好!壮了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门面。又一想,光“壮”一个门面不中,还得显得有创意——要求各家各户都别重样儿,你家盖西班牙式,我家盖德意志式,他家盖俄罗斯式……走向世界嘛。到头来“世界”果然“闪亮登场”,可在此地却找不到“中国”了。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新华社的一位记者打电话来采访有关民俗的事,她说为什么现代青年人都在过西方的“情人节”,而中国传统的“七夕”也是情人节呀!我说岂止这个,中国传统中的讲究多着呐!比方说民间给人过生日,北方有捏塑很漂亮的大面花,南方有雕装很美观的大寿糕,可都市人现在大部分都吃西式蛋糕,即使我想过一个“中式的生日”,我去哪儿买得到面花或寿糕呢?有辙吗?

我想说,在一个民族全面经受文化转型的非常时期,出什么样的怪事都是不足为奇的。为什么?我们轻易抛却了曾使我们欢乐我们忧的昨天的一切,心理空落落的,却不知该装进怎样的新货色才能获得自在。按照前些年“拿来主义”的说法,可能会让我们用现成的“西方模式”一夜暴富,去享乐空洞的身体,但一个在人类文明功绩簿上不思建树的民族,即使仰着一态富脸“走向世界”,也装不美自己精神的门面。

当然,经历漫长历史千挑万捡的传统经典优越库存不会让我们任意挥霍,沉淀在厚土深层的传统民间丰厚滋养也不是一吞下去马上见效的灵丹妙剂,关键的是,我们是否能够在填堵今日空洞的同时,以长远的心情去发现它、积累它、珍惜它。

我们没有可能也没有理由要求今天为我们负什么责任,但我们必须为明天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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