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倪匡:我唯一可以谋生的手段就是写作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9-07 15:33:35 |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倪匡

1935年生于上海,1957年到香港,1992年移居美国,2006年回到香港。

居港期间,倪匡创作了大量小说、剧本、散文,其中以卫斯理系列小说最为著名,为创作量最高的华语作家。

我和古龙是1967年在台湾第一次见面,之前我代武侠小说杂志约他写稿,他写了《绝代双骄》。他写了一段就断稿,我帮他续了很多。所有名家的小说我都续过,金庸续过,古龙续过,卧龙生续过,诸葛青云续过,司马翎续过,我喜欢续小说,我觉得很好玩。

倪匡先生的住处位于香港铜锣湾,高处可见豪宅,低处是一片旧楼,他说:“每天看着窗外风景,告诉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刚坐下来,他就介绍:“我们在美国的房子很大,见过的人没有不喜欢的。这房子是一个建筑家专门建给一个舞蹈家住的,三层五千多尺只有一间房,反而有四个洗手间,古怪到极点,我一看就喜欢。”

从平静的美国回到热闹的香港,倪匡顺其自然,说起美国神采飞扬,谈到香港妙语连珠。一个下午的采访,是在笑声中度过的。

我说:“今天是来听你讲故事的。”“有人叫我写自传,我的自传三百字就可以写完。我从1957年来香港快五十年了,这五十年除了写稿,还是写稿。”倪匡操着有浓重口音的粤语,讲话速度飞快,“写稿之外,就是吃、睡。人家问我现在忙什么,我整天睡觉,而且一睡就做梦,人家笑我的人生有两次,梦中一次,现实一次,好像庄子一样,都不知道是现实还是梦中。我的很多小说都是做梦做出来的,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小说在梦中想到很古怪的情节,我一定即刻跳起来,记录下来,要不然明天就会不记得了。昨天我就梦见潜到海底,见到一条古怪的鱼,奇怪,我根本就不会潜水。”

这位自称是世界上写汉字最多的作家,即使今天出品锐减,谈起写作,还是感慨良多:“我写稿除了稿费没有第二个目的,没有什么崇高理想。因为我发现我来到香港以后,唯一可以谋生的手段就是写作。除了写稿,我去打任何工都不够资格,不够学历,不够经验,也不够能力。我做生意都亏得厉害,一次炒股票,一次炒黄金,我以为最容易了,结果亏得几乎跳楼。最后只有哈哈大笑。现在我知道,上天造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本事,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本事,不要硬来。”如今酒烟的配额已经用完,最大的乐趣是读书。在谈话中,他对后辈作家的作品如数家珍:王安忆的《长恨歌》虽然婆妈,也觉好看;余华的《兄弟》是晚清讽刺小说以来最好的讽刺小说;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要看三遍才看明白;平路的《何日君再来》有相见恨晚之感。对自己的妹妹亦舒,他也不忘吹捧:“亦舒的小说好看,文字简洁明了,情节发展得快,人物性格鲜明,这是小说的必要条件。”

谈到兴起,倪匡起身带我欣赏他和倪太、女儿倪穗和洋女婿、儿子倪震和周慧敏的照片。又进电脑房参观两部电脑,随手打开的那部电脑桌面上是倪匡夫妇、倪震和周慧敏四人在美国旧居前的合影。突然,他说,客厅里还有一样好东西,原来是舒淇早期的**集。他笑道:“真靓!”

1935年,倪匡生于上海。1937年抗战爆发后,一度由家长带到故乡浙江镇海的乡下避难。童年时喜欢博览群书,养成了一生好读杂书的习惯。1951年,倪匡初中毕业后进入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受训三个月,后参加解放军和公安,至苏北、内蒙古垦荒。

李怀宇 你在抗战年代已经养成喜欢看书的习惯?

倪 匡 我从小到大都喜欢看书,最开心的事就是看书。我差不多在十二岁以前就看遍中国传统小说,那是在小学时期。《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我看《聊斋》时完全不明白,就选一些最短的来看。我在小学已经看《红楼梦》,但是看不明白。我在当兵的时候看得最多的是《红楼梦》。真是好笑,那时候有一本书叫《红楼梦研究》,是俞平伯写的,当时要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我最喜欢看《红楼梦》,周围的干部都是大老粗,对我叫嚷:“在看什么?”“《红楼梦》。”他们看到《人民日报》上正在批判《红楼梦研究》,就狠狠地批判我。我说:“我看的是《红楼梦》。”“《红楼梦研究》都要批判,《红楼梦》更不能看!”(大笑)我说:“这些事报到上级,上级如果有一定知识程度的话,一定会批评你们的。毛主席也喜欢《红楼梦》,毛主席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出自《红楼梦》。”解释了半天,他们也不明白,也没有见过这么蠢的人。


李怀宇 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这些红学研究著作你也看吗?

倪 匡 我看的,俞平伯的文章好。我对《红楼梦》有一定研究的。周汝昌当年的《红楼梦新证》我也看过。最近刘心武来了,我听了很喜欢,他发现的很多问题我都没有发现。刘心武考证秦可卿的来历,很新鲜。

李怀宇 小时候外国小说看得多吗,像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些小说喜欢看吧?

倪 匡 我到中学时已经看很深奥的翻译小说,好看的小说我都看。福尔摩斯看了很多。你说得出来的好看的外国小说,我几乎都看过。英国的、法国的、美国的都看,很多都看过几遍。我还看过很多美国的冷门小说。我也看俄国小说、苏联小说,我最喜欢普希金,他的短篇小说写得很好,写得比卫斯理还传奇。

李怀宇 在上海读到初中就没有再读下去了?

倪 匡 我勉强读到初中毕业。之后就没有心思去读书,后来就去当兵。

李怀宇 为什么去当兵?

倪 匡 没有事做嘛。十六七岁的少年,无所事事,在外面逛街,到了一座桥,在想过桥还是不过桥呢?想着电车来了就搭电车,但是电车老半天不来,就过桥了。走了一半,见到柱上有一张布告。这张布告很大,被风吹下一半,如果它完全不动,我就不会留意它,如果完全吹下,我就看不到。这一半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走上前翻起全张布告来看:华东人民革命大学招生,只要中学程度,满十八岁就可以参加了。首先去检查身体,然后就是很简单的考试。当时我在上海这么无聊,有机会到苏州玩一下还是很好的。

李怀宇 但是当时你还不到十八岁呢。

倪 匡 填表时,我就填了十八岁,后来他们一查证件,说:你还不到十六岁哪。但是身体检查通过了,也就录取了我。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华东人民革命大学的性质,以为是读书的大学,最多是野鸡大学,原来是受政治思想训练的,训练三个月以后,就可以去当兵。好像校长叫舒同,是第三野战军的政治部主任。后来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李怀宇 舒同后来以书法闻名,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一任主席。

倪 匡 我在受训时,见过来演讲的最高级首长是罗瑞卿。后来受训三个月,就去当兵了,但我的脚是平底的,不能行军,所以复员,就去公安部当公安。第一个任务是修治淮河,修完淮河就去苏北搞农场,搞完农场就去了内蒙古。

1957年,倪匡由内蒙古至香港。初到香港时,在工厂做杂工,并在夜校读书。倪匡自信写作天赋与生俱来,于是提笔创作,投稿即中,开始以写稿为生。不久,倪匡用笔名“卫斯理”写的小说在《明报》副刊连载,一举成名。

李怀宇 江湖上传闻你从内蒙古骑马到香港,到底实情是怎样的?

倪 匡 骑马怎么能骑到香港呢?这根本就离奇到极点!1956年,党委书记突然间说我犯这样错误那样错误,完全是反革命分子,把我关起来审查,让一个工作小组查我有没有反革命背景。我在内蒙古离开我的单位时,骑一匹马,本来想向北方走的,5月份下一场大雪,我看不到北斗星,就朝东走,见到火车,也不理它是朝南朝北,就上了火车。那时候有人查票,但不是每站都查,有人来查就下来,没有人来查就再上去(大笑)。到了上海,那时候“鸣放”刚刚开始,还没有“反右”,时间刚刚好,所以说我运气好。我一辈子运气好得不得了,很多事应该过不了关的,应该死的,我都没有努力,但都过来了。

那时候上海的公园有人摆档,去香港要多少多少钱,人到了香港再给钱,坐大轮船到香港要四百五十元,偷渡到香港要一百五十元。那时候我父母已经来香港了,我就写信问父母,他们说最多能负责一百五十元,我就用一百五十元的方法来了。这样子被塞进运菜的船,船上有暗舱的,大家都塞在里面,到了公海没有人巡逻,可以上甲板休息一下,大家聊聊天。到了九龙哪一个码头上岸我都不记得,一上岸,当时香港的政策是来了香港就可以拿身份证。我在香港又没有学历,又不会讲广东话,只能去做体力活。有很多年轻人集中在荃湾,那时候荃湾很荒凉,很简陋的工作环境,但是已经很开心了,因为自由了。我是什么杂工都做,一天有三块半工钱,由工头抽去六毫子,那时候一碗叉烧饭七毫子,这么大碗叉烧饭(用手比划)!我第一次吃,天下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们在内地经历过大饥荒嘛。我一天拿两块九,可以吃四碗。有饭吃,自由自在,非常开心!


李怀宇 很快就发现写稿可以赚更多的钱了?

倪 匡 1957年7月我到香港,第一篇小说发表是在10月,在《工商日报》投稿的,一投就中。很妙的,到现在为止,我还很喜欢投稿,从来没有被人退稿。后来有一个记者很伟大,不知道从哪里找到我发表的第一篇稿,拿来重新排版,我自己看了打冷战,那时候文艺腔,每句话都有五六十字长(大笑)。那时候我只有二十二岁。那篇稿有一万字,我在一个下午写的,还很小心地抄了一遍,才寄出去。你猜他们给我多少稿费?给了九十元!不止一个月工资。这一个下午就可以拿这么多钱,原来在香港写稿是可以养活自己的。他们说《工商日报》是大报,其他小报就没有这么高的稿费,我说即使小报一块钱一千字也好。此后我就去投《真报》、《新闻天地》,个个都采用了。从此我就不用做工,专心写稿了。如果不从内地来到香港,非但没有机会写作,连继续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反右”我肯定过不了关,“*”也挨不过。幸亏来了香港,没想到中国文化靠香港这个小地方来发扬光大。

李怀宇 什么时候去读夜校?

倪 匡 读夜校是在安定以后,有钱交学费了才去,在1958年。

李怀宇 在那里认识了倪太?

倪 匡 是啊,1959年就结婚。我在联合书院读新闻系,后来读了一段我就不读了,因为那些教授都是自己办报倒闭了,才来新闻系教书(大笑)。那几个教授都是好人,现在都去世了。倪太是来补习英文的。机缘很凑巧,那么多夜校我不去读,偏偏读了这一间。我们坐在同一个课堂里,那时候同学中还有几个尼姑,戴着假头发,我开始还不知道是尼姑,后来有一次聊天才知道她们是尼姑。

李怀宇 我看倪太年轻时的照片很靓的。

倪 匡 很靓的!她到现在都很靓。你想不想看她年轻时的照片(起身找照片)?这张照片是结婚之后在1960年拍的。我们那时候思想很新潮,登不登记都无所谓,但是我岳父说,不登记成何体统。我们是先同居再结婚的,那是在五十来年前哪!

李怀宇 后来你在报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真报》?

倪 匡 我在《真报》投稿投多了,他们就叫我去工作了。我那时候写政治性杂文的,他们说你的政治观点这么特别,知道共产党那么多内幕,好像很了解共产党似的。我说我当兵出来的,当然了解了。那时候办报纸很儿戏的,缺三千字的稿子,就叫我写三千字来。后来副刊有一个武侠小说家司马翎,突然断稿不来了,我一直看武侠小说的,续下去很容易,就续写他的小说,结果个个都叫好。后来他不写了,就由我来写,写了不到三个月,《明报》就来找我了。

李怀宇 这样就和金庸先生认识了。

倪 匡 是的。在报界,我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别人,完全不和人家争的。我是不喜欢争取的人。我所有的工作都是人家找我的。当时很多报纸都来找我写稿,但是我的很多武侠小说都没有存下来。当时我写卫斯理是很偶然的机会,我在《明报》已经写了两篇武侠小说,查先生(金庸)说:再写一篇。我说:难道又是武侠小说吗?他说:是啊,好像不是很好。我说:现在占士邦(詹姆斯·邦德)很流行。他说:那你就写时装武侠小说,时代背景是现在,但是主角会武功,很特别的,可以一试。我写第一篇是时装武侠小说,第二篇也是,到第三篇时,我说:加一点幻想好不好?他说:好!于是我在第三篇才开始写成幻想小说。

李怀宇 你自己说是幻想小说,但是人家总说是科幻小说。

倪 匡 我自己从来没有说是科幻小说。出版社一定要说是科幻小说,我不反对,出版社给我出书,封面是黄色、绿色、红色,我也完全不理。我不懂,要理这些事干什么?而且我觉得一本书的封面有什么关系呢?人家看的是内容。我反而觉得现在出的书用的纸张太好,纸张太白,看到我眼红,用黄一点的纸也许会好一点。我写稿,除了第一篇重新抄过一遍,以后的稿没有再看第二遍的,更不要说改了。写完已经很累了,还要看第二遍吗?小说最重要的是好看,其中有一些小错误有什么关系呢?不止小说是这样,文章也是这样,文章是讲究气势磅礴、汪洋恣肆,使人看了有感受,其中有一些小错误有什么关系呢?好像余秋雨散文写得这么好,但是其中有一些小错误,金文明先生猛挑他的错误,我看了哈哈大笑。即使金文明讲的全对,余秋雨错了,金文明始终是金文明,余秋雨始终是余秋雨。


李怀宇 那时候看不看金庸先生正在连载的武侠小说?

倪 匡 看,我最喜欢武侠小说,到现在我都看查先生的武侠小说,年年都看一遍。我有很多书年年都看一遍的,金庸小说、《聊斋》、《水浒传》、《红楼梦》,温故知新,次次都有收获。

李怀宇 你相信写作是靠天才?

倪 匡 我相信写作是靠天才的。现在的小孩子问我:为什么会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写,没有别的办法来谋生,只有靠写作来谋生了。凡是艺术的东西,都是靠天才的。靠训练可以训练出一个数学家,但是训练不出小说家。

李怀宇 一天怎么可能写那么多字呢?

倪 匡 我一天可以写两万多字。我也不知道会写这么多,这是天生的本事。我没有第二种吃饭的本事。我学人家炒黄金,结果亏了。

李怀宇 你写字的速度很快?

倪 匡 一个小时可写九张五百字的稿纸。除去空格标点,最多三千字。

倪匡曾说:“我是个极端情绪化、常常糊里糊涂的人。我不喜欢受约束,不爱争胜负,不喜欢正经八百,也绝不会道貌岸然。”倪匡喜欢结交朋友,他和古龙、金庸、张彻、蔡澜、黄之间的趣事,说之不尽。

李怀宇 有人说古龙狡猾,一行写很短的句子,用“星。/星星。/满天星。”之类的手法,大赚稿费。

倪 匡 他的目的不是为了骗稿费,他喜欢这种写法。

李怀宇 你最欣赏的台湾作家是古龙?

倪 匡 古龙当然是最好的朋友。有一次我到台湾,没有告诉他,他也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我来了,全台北的酒店找我,终于被他找到,大家在一起很开心。我们一起吃喝玩乐,人家觉得很奇怪,我们两个人是莫名其妙的,坐在一起,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哈哈大笑,很爽,很好玩!

李怀宇 可惜他四十八岁就去世了。

倪 匡 我一生当中写过最好的文章就是古龙的讣文,只有三百来字。很多人看了之后,争着要我为他们写讣文。(大笑)

李怀宇 古龙去世时,你们这些朋友合买了四十八瓶XO?

倪 匡 是我一个人出的钱。后来大家打开了来喝,每瓶酒都喝了一半,喝到醉了。算起来,我和古龙是1967年在台湾第一次见面,之前我代武侠小说杂志约他写稿,他写了《绝代双骄》。他写了一段就断稿,我帮他续了很多。所有名家的小说我都续过,金庸续过,古龙续过,卧龙生续过,诸葛青云续过,司马翎续过,我喜欢续小说,我觉得很好玩。

李怀宇 金庸的小说中你续过《天龙八部》中那一段,传说金庸从欧洲回来,你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我将阿紫的眼睛弄瞎了。”

倪 匡 不是的,他已经知道了(大笑)。他望着我,我说:“你临走时叫我不要弄死人嘛,我是弄伤人了,打打杀杀肯定会受伤嘛。”金庸不愧是大小说家,他本来有通盘计划,让我这么捣蛋一下,后来发展的那段故事多好啊。

李怀宇 你还写了一副对联“屡替张彻编剧本,曾代金庸写小说”?

倪 匡 (大笑)“屡为张彻编剧本,曾代金庸续小说。”很妙,没有人做得到。

李怀宇 你和张彻先生认识好像是从打笔战开始的?

倪 匡 我想是1960年之前,起初他从台湾来香港,写影评。我在《真报》,编辑说:“今天影评没有了,上海仔,你来写一篇。”我说:“我还没有看戏呢。”“看戏来不及了,你看说明书吧。”(大笑)张彻是很霸道的,就说《真报》影评完全不通,我就跟他打笔战。你知道当时香港的新闻圈很小,笔战打得多了,上海人在一起说,张彻我们认识,倪匡也认识,大家就约在一起吃饭聊天。他也是上海长大的,那时几乎天天见面。后来他当了导演,突然间来找我写剧本,我说:“我不会写剧本。”“你就当小说那样写。”“这样我就会。”(大笑)


李怀宇 和他合作的《独臂刀》最早出名了。

倪 匡 《独臂刀》是第一部,以后差不多全部都让我编剧。

李怀宇 张彻先生在片场经常骂人?

倪 匡 是呀,那时候导演一定骂人。导演很威风的,坐在那里,咬一支雪茄,戴一个黑眼镜,身边四五个人服侍,一起身,那张椅子要跟着他走。我认识的导演没有一个不骂人的。

李怀宇 张彻先生的文章也写得很有气势。

倪 匡 他的文化程度很高,在电影界文化程度最高的就是他了,他自己也写剧本,写小说。他和胡金铨的文化程度都很高。现在电影界的人完全不懂文化的,不读书的。

李怀宇 你那时候写的剧本,张彻先生有没有不拍的?

倪 匡 没试过,他拍不拍我完全不理的。我很霸道的,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是拿了支票才写的。我写剧本是空前绝后的:钱是先收的,写后不改的(大笑)。

李怀宇 什么时候认识蔡澜先生?

倪 匡 有三十多年的交情了,那时候亦舒在邵氏,说有一个刚从日本回来的人很好玩,叫做蔡澜。我第一次到他家,就用他家里的电饭煲来热日本清酒。蔡澜很喜欢朋友的,我认识的人当中,唯一一个没有人在背后说他坏话的就是蔡澜,做人做到这样很难得,太君子了。蔡澜做生意常被人骗,他都不出声,他本事大,按照他这种性格本来在香港早就被人家吃死了。

李怀宇 蔡澜先生说第一次让你去演戏是用路易十三引诱你,才成功了。

倪 匡 是呀,他说有好酒喝,又有很多靓女来听我说故事。那时候利智刚刚选中了亚姐冠军嘛。

李怀宇 听说利智选中亚姐冠军是你力撑的啊?

倪 匡 没有,我哪里有资格力撑她。记者来问我,我说:“今年最靓就是这位利小姐啦,如果选不中就奇怪。”记者说:“你老眼昏花了。”后来个个都说她靓。

李怀宇 蔡澜先生写你演戏的那些事就像小说一样,是真的还是假的?

倪 匡 当然是真的。我演过很多部戏的跑龙套,有一个戏叫《四千金》,四个靓女,老爸是一个作家,介绍倪匡去演,人家说:“倪匡哪里像作家?”(大笑)

李怀宇 他以为作家要咬根烟斗,写稿写到咳血才像。

倪 匡 是呀,当跑龙套多好玩呀!在片场要十二个小时,我真正演出的时间最多半小时,其他十一个半小时坐在那里没事做,全套柏杨版的白话《资治通鉴》就是我在当跑龙套时看完的。

李怀宇 你还演过嫖客?

倪 匡 我第一部戏就演嫖客。第一晚演得人家很满意,第二晚喝醉酒了,全部演员都是大牌明星,在等我一个人,导演打电话给蔡澜:“你介绍来的人,现在怎么办?”蔡澜说:“他演什么?”“演喝醉酒的嫖客。”“这不正合适吗?”于是就把我搬上一顶轿子,后面一个人把我的手摇呀摇的,个个都说我演醉酒演得很像(大笑)。第二天我酒醒了,整个片场只有我一个孤零零的,我还以为是到了什么地方呢。

李怀宇 后来有人对倪太说:“蔡澜叫倪匡演作家也就算了,叫他演嫖客,简直是污辱了大作家。”

倪 匡 倪太说:“他本来就是嘛。”(大笑)

李怀宇 黄先生也是很早就认识了?

倪 匡 我认识黄很早,第一次见面是1972年,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那时我另外租了一层楼来放贝壳,我放贝壳的房子比现在的房子还大。我们一见面就谈得很投机,我始终觉得人的脑电波频率如果合拍就可以谈得投机,有很多人半句话都不投机。最近我认识两个新朋友,李天命和陶杰,一见面大家自然会拥抱,自然会聊天,觉得很有味道。陶杰是才子,董桥也是才子。董桥和我见面很客气,但是就谈不到一块儿。我喜欢开放一点的人。我和查先生很熟,都已经算是谈得好了,但还是有些东西要顾忌一下。


李怀宇 江湖上说金庸、倪匡、蔡澜、黄是“四大才子”。

倪 匡 他们三人是,我不是,英文一句都不懂。查先生的英文虽然有些口音,但是英文程度很深。我记得四十多年前到他家里,有一个很大的柜子,不知道放什么东西,后来一看,是一张张卡片,全部是英文,有几万张。他讲话一向不多,广东话、国语都不行。

李怀宇 你和蔡澜、黄性情比较相近,所以后来搞了电视节目“今夜不设防”。

倪 匡 是黄和蔡澜主导,我完全不懂电视节目应该怎么做,我只懂喝酒(大笑)。那时电视台经常找我们三个来访问,我们想与其让他们做,不如自己做。有酒喝,有靓女聊天,我们是首创付访问费给嘉宾,至少一万元一次。张国荣、周润发、林青霞那几次都很好,“今夜不设防”没有播出来的部分比播出来的更加精彩。

李怀宇 张彻先生的挽联“高山传天籁,独臂树雄风”,是黄先生写的。你曾说:“对得妙,改天我死了,也由你来写好了。”没想到现在黄先生也去世了,蔡澜先生写了“一笑西去”四个字悼念他。

倪 匡 人生很无常。如果让我写四个字,我就写“岂有此理”。你看我抽烟更厉害,就没有见我生肺癌。

1992年秋,倪匡飘然离开香港,隐居美国,留下一纸声明:“我已决心‘淡出’,自此天涯海角,闲云野鹤;醉里乾坤,壶中日月;竹里坐享,花间补读;世事无我,纷扰由他;新旧相知,若居然偶有念及,可当作早登极乐。”一去十四年,直到2006年才回到香港。

李怀宇 在美国这十四年的隐居生活怎么过的?

倪 匡 很容易过的,我喜欢睡觉,喜欢发呆。我又喜欢看书,喜欢听音乐。又养鱼、种花、买菜、倒垃圾。有多少事情忙?倪穗打电话来,我说:“你不要讲太久了,我很忙的。”我的房子有一个天窗,美国的空气好,一打开就可以望见星星,夜观天象。还有多少东西没有玩呢!

李怀宇 你人在美国,害得很多朋友要漂洋过海去探望你。

倪 匡 金庸、蔡澜、黄个个都去过。罗孚也去,以前跟他们《新晚报》打笔战,他的文章写得好,见了面我和他拥抱一下,大家欢笑。这时候真是“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李怀宇 在美国有没有写文章?

倪 匡 我一直在写小说,我写卫斯理写到前年才全部完成。

李怀宇 是不是用电脑写的?

倪 匡 去了美国两三年我就用电脑写作。用声控的,我用国语。

李怀宇 你的国语行不行啊?

倪 匡 它听得懂我的国语的。这个软件我用得很好,可以先训练一下,起初比较困难。那时候我手痛,如果不用电脑根本没有办法写作。我用电脑写了三十多本书。

李怀宇 你还自称厨艺第一,园艺第二,文艺第三。

倪 匡 (大笑)这个说法是开玩笑的。煮东西只有我一个说好吃,别人没人说好吃的。我煮东西很简单,牛肉、羊肉、鱼,都是一样的煮法,不加任何调味,至多加点盐、胡椒。我觉得调味品加多了,原来的味道都没有了。最讨厌的是吃大闸蟹点醋,吃生蚝加番茄酱,真是离谱,不会吃就不要吃了,糟蹋好东西干什么?三藩市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玩的,不知道为什么变成最佳旅游城市。黄来找我,我们两人走来走去,想找一间好吃的酒店来招待他,黄口刁嘛,最后找不到。蔡澜来了,有时候自己煮东西,有时出去吃。

李怀宇 你在那里还看黄碟?

倪 匡 我回来时有五千多张黄碟送给人家。本来我想托运回来的,托运的外国人怕得要命,说中国禁止的,我说那是香港。他说,香港也是中国,你敢冒险,我不敢。我只好全部送给别人。我想回到香港还是有得买,旺角不知道有多少呢。

李怀宇 你在三藩市讲英文行不行啊?


倪 匡 我不懂英文的,只会很普通的对话。三藩市华人多,到了银行,大喊:“有没有人会讲汉语?”一定有人来的。美国对少数民族照顾得很周到,只要有百分之五的人使用这种语言,政府部门一定有人会讲这种语言。所以我到政府大楼,一点都不怕,大声地叫,不像中国百姓走进政府部门一样,美国政府人员对我都客气得不得了,真是为人民服务,这点给我印象最深刻。我始终对美国的地方是喜欢多于不喜欢,比如对面走过一个人,你对他笑,他一定对你笑。如果在香港对着人家笑,人家当你是神经病。在美国,像我这样的肥佬去看人家的小孩子,人家很开心,在这里人家就怕了。

李怀宇 我听说一次在中文书店你被一个小女生认出来,她重金买下一本《卫斯理》请求签名。你问:“书这么贵,你还买?”她答:“平常租来看,今天碰到你才买……”

倪 匡 这是真的。美国买书很贵的,平时大多数租来看。现在香港中央图书馆有几架全是我的书,人人借来看,我就没有收入。如果是法国图书馆,有人去借书,图书馆要付作家版税。

李怀宇 当年你移民去美国时,有人说,你过不了两年就会回来的。

倪 匡 还有人说过不了两个月呢,结果我十四年没有回来过。但是倪太实在不适应美国生活,她一年要回来三四次,一年有半年在香港,即我一年有半年一个人在美国,相安无事。到了我七十岁以后,她突然间觉得我老了,不可以一个人在美国生活了,她就在美国陪我,不回香港了。但是十个月不回香港,她又神经衰弱,又憔悴。我看不对路数了,就对她说:“你回香港吧。”“我回去你怎么办?”“我很喜欢一个人生活的,我有很多事要做,大把书未看,大把音乐未听,大把碟未看。我可以一个月不出门一步的。”她说:“你就陪我回去一次。”一回来,所有的人,认识的也好,不认识的也好,个个都说:“倪匡回来了,倪匡回来了!”(大笑)梁凤仪还特地搞了一个很盛大的欢迎会,二三百个社会名人参加,很多人我都不认识,说:“欢迎回来。”我考虑一下,从美国回来不到一个月,倪太就像活虾一样,本来憔悴得不知像什么似的。不过,她现在不认是她要我回来的。现在记者问我:为什么回来?我说:“我晚节不保!”(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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