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何兆武:兴之所至自由读书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9-07 15:29:34 |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何兆武

1921年生,湖南岳阳人。

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先后就读于土木、历史、中文、外文四系。

1956年至1986年,历任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研究员,

1986年后,任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

译有卢梭《社会契约论》、帕斯卡尔《思想录》、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罗素《西方哲学史》等,著有《历史理性批判散论》、《历史与历史学》、《文化漫谈》等,口述《上学记》。

一个人在看鲁迅的书,工宣队把他训斥了一顿:不要看与运动无关的书。还有一个人看*的《资本论》,结果也是被训斥了一顿:你不要好高骛远,你就老老实实地看你的小红书,好好检查你的思想。一个研究所,鲁迅也不让看,*也不让看,我觉得这太荒唐了。

何兆武先生爱笑。一见面我就问:“为什么不出《上班记》?”他笑道:“还没写呢,也不好写,因为涉及好多事情。”对《上学记》引起那么大的反响,他也觉得出乎意料。《上学记》为“何兆武口述,文靖撰写”,他介绍,文靖是三联书店的编辑:“原来没有想到写书,她找我想了解从前的事情,我们谈天,她有兴趣了,就成了书。”

我对《上学记》中的大才子王浩甚感兴趣,便讲了一个从陈之藩先生那儿听来的故事:有一次,王浩到陈之藩任教的大学演讲,时间在下午。午饭后,王浩经过陈之藩的办公室,一看门牌上写的是中国人的名字,就敲门进去,自我介绍后,两个人聊了起来。王浩特别喜欢金庸的武侠小说,陈之藩却从来不看金庸的小说。王浩说:“我们在海外,这么寂寞,这么无聊,没有金庸小说怎么过?”陈之藩说:“我不看金庸小说,过得也不寂寞,也不无聊。”两个人争了起来,争完了一看,王浩演讲的时间早已过了。何兆武听了,哈哈大笑,说起这位一生最好的朋友:“王浩一个是天赋好,一个是外在条件好,没有外在条件也不行。”

谈了一会,我觉得何兆武的谈话风格太像沈昌文了,便提起沈昌文的趣事。他马上说:“沈昌文了不起,他学历不高,但水平高。《读书》现在不如沈昌文时代办得好。现在非得都是博士,那也不一定,人家能够作出贡献,不一定非得是博士。我觉得应该看水平,看贡献,就像运动员一样,看谁跑得快。现在过分重视学历,我觉得不应该。”

谈了半天,何兆武好奇地问我采访过哪些老先生,然后大发感慨:“五四前后出生的这一代是受了五四的强大影响。”我好奇地问他还有哪些老先生可以采访,他若有所失:“周一良、邓广铭、张岱年都去世了,季羡林、侯仁之身体不大好。”我几乎问遍了视野所及的学人,他不时品评两句,突然说:“还有些东西,现在不鼓励,可是应该抢救,就是关于‘*’的这一代。再过几十年,这一代人就不在了,‘*’就在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这太可惜了。我觉得现在就应该抢救。江青没有留下一个口述历史,太可惜了,你为她留一个口述历史,并不意味着你赞成她,就像法官审判一个样,原告被告都应该申诉自己的意见嘛。”

何兆武笑称现在不务正业,每天看看书报,偶尔有朋友来聊聊天。爱好也别致:“电视里凡是古装的戏我都不看,觉得败坏胃口。我看旧的京戏,可剧目太少,翻来覆去都是那几个戏。听一下古典音乐,我的理解就到19世纪为止,19世纪以后现代化的东西理解不了,现代音乐我也接受不了。”黄昏时,他送到门口,我说:“下次来就不是采访,而是聊天。”他哈哈大笑:“聊天最好!”

1939年,何兆武考入西南联大,先后就读于土木、历史、中文、外文四系。他回忆:“1939至1946年,我在西南联大度过了整整七年,读过四个系,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一生中最惬意、最值得怀念的好时光。”这段好时光的故事,大多记录进了2006年三联书店出版的《上学记》。


李怀宇 我在春节前去昆明看了西南联大的旧址,也在全国各地采访过几位西南联大的校友。当时物质那么贫乏,西南联大的生活为什么还让人那么神往?

何兆武 邹承鲁说的那两个字:自由。我觉得他说得还笼统了一点,我想具体地补充一下,他的所谓自由,就是自由地发挥你的潜力。

李怀宇 你在西南联大读了土木、历史、中文、外文四个系,在同学当中有没有人像你这样读了四个系的?

何兆武 转系是常见的,但是读了四个系的,大概不多(大笑)。这里面也表现了一种自由,你对什么有兴趣,就可以去看,不是对你限制得很严格。

李怀宇 进入西南联大时,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主要兴趣在哪里?

何兆武 就是因为不明确,所以老转系。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而且没有这个想法:我将来准备做什么?也有的人,对自己的前景想得非常具体,何炳棣就是,你看《读史阅世六十年》那本书里,从小就是目标非常明确,非常严格地给自己规范一套道路。我自己就是这样,没有具体的设想,完全凭自己的兴趣,兴之所至,没有功利的思想,没有想到哪一年我要读硕士,哪一年我要拿到博士,然后哪一年怎么样,没有考虑这些问题。

李怀宇 当时知道西南联大有那么好吗?

何兆武 在抗战以前,北京大学、清华大学都在北京,南开大学在天津,都算是非常好的学校,所以当时西南联大在国内就算是最好的学校了。

李怀宇 那时候常泡茶馆吗?

何兆武 经常泡,没有别的消遣和娱乐,那时候也穷,而且当时的条件也不好,就是到茶馆里去喝茶、聊天。

李怀宇 你还看了两百多场电影?

何兆武 都是好莱坞原版的,有的打字幕,有的不打字幕,没有配音。

李怀宇 当时读书用功吗?

何兆武 有的人用功,有的人不用功。像我,喜欢看一点书,不过没有一个目标,完全是自己兴之所至,觉得这个好,看,觉得那个好,看,没有功利的想法,说我要研究出一个什么项目。

李怀宇 你怎么学外语的?

何兆武 也没有打下特别好的基础(笑)。后来翻译那些东西,也都是兴趣,高兴就搞一点。

李怀宇 汪曾祺写他在西南联大,也是兴之所至、自由散漫的。

何兆武 他就是那样,不是很功利的,有的人很功利,就是要研究出什么来,有很详细的规划。有些人就是觉得读书好玩,没有规划。

李怀宇 《上学记》里说,王浩后来到哈佛大学只用一年零八个月就拿到了哲学博士,你问他为什么念得这么快,他说:“到哈佛念的那些东西国内都念过了,很容易。”当时西南联大有那么多跟国际同步的书吗?

何兆武 他那一行比较容易找,他搞哲学又搞数学,那些重要的书我想都有。

李怀宇 你泡图书馆时喜欢读的都是些什么书?

何兆武 我读的都是古典的,现代化的东西读不下去。所以我的欣赏水平到19世纪为止,19世纪末、20世纪都不行,现代化的东西我接受不了,没有那个基础训练。

李怀宇 西南联大里也有一些老师互相之间不服?

何兆武 这是很正常的,中国有一句古话:“文人相轻。”(笑)

李怀宇 你有没有留意当时在学校里面,左派与右派之间的矛盾?

何兆武 左派与右派之间的矛盾,有时候尖锐,有时候缓和一点,但是始终存在。抗日战争以前,在北京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抗日战争以前我在中学,但是大学的情形也间接知道一些,各个大学也是左派右派闹得很厉害。抗战以后,1937年到1938年,左派右派之间的矛盾缓和一些,那时候面临着共同的敌人了。1938年以后到抗战的中期,战局比较稳定的时候,左派右派的矛盾又尖锐了,一个表现是解散新四军,从那以后,矛盾就更尖锐一些。


李怀宇 当时在学校你有没有接触过一些左派学生?

何兆武 那当然会接触。大家都生活在一起,当然各人有各人的意见,但是一般的不会太尖锐。也有个别同学把重点放在政治上,不过大部分人都不是过分地重视这些东西。

李怀宇 复员后,西南联大的北大、清华、南开三个学校分开,那种学术传统有没有断?

何兆武 我想是解放以后跟解放以前不一样,教育体制不一样,教育方式也不一样。

李怀宇 台湾大学在1949年以后是不是较完整地保留了那种学术传统?

何兆武 台湾大学最初一批人就是老北大的,傅斯年带的那一批人都是从老北大去的,姚从吾、钱思亮、毛子水。后来他们自己培养人才。

李怀宇 《上学记》里提到你有所保留的两个人,一个冯友兰,一个吴晗,书出版以后对你有没有什么影响?

何兆武 吴晗没有,冯友兰的姑娘宗璞不同意。不过我觉得每个人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并不一定说每一个问题大家都一致同意。我是这么看,你是这么看。比如说,哥伦比亚大学授给冯友兰荣誉博士,奖励他对于中国哲学研究的贡献,冯友兰也就接受这个博士了,在我看来就有点滑稽(笑)。因为包括冯先生自己都知道,有两个冯友兰。他在1959年写过一本《四十年的回顾》,认为四十年不堪回首,觉得自己是一个逆流,他否定自己,要争取做毛泽东的小学生。这显然有两个冯友兰了。哥伦比亚大学表扬冯友兰的贡献,是表扬逆流的冯友兰的贡献呢,还是表扬毛泽东的小学生的冯友兰的贡献呢?两个是截然不同的东西。那么,哥伦比亚大学很精,只提他的贡献,不提他的什么贡献。冯友兰答词的时候,他应该有个交代,可是他也不说,我觉得牛头不对马嘴。他说,中国是个古老的国家,虽然古老,可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完全对不上口径,你的贡献你怎么看呢?这个戏演得非常滑稽,但是宗璞先生认为非常严肃,非常认真。那么,各人可以有不同理解,就好像看一个戏一样,你觉得很好,我觉得不好,可以允许观众有不同的反应和理解。我想我们可以各人保留自己的意见。

1946年,何兆武从西南联大毕业,先后到台湾、湖南教书。1949年,何兆武回到北京,到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三个月后,在北京图书馆工作两年,又到西安工作四年。1956年至1986年,何兆武在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历任助理研究员、研究员。

李怀宇 1949年回到北京后,你怎么到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去学习了?

何兆武 那时候好几个革命大学,叫“革大”。解放战争胜利了,形势来得很快,那么大的地方需要大量的干部去接收,就在社会上找主要是中学生,还有一些在旧社会工作过一段时间的人,进来学习三个月,就出去工作。那个大学跟我们普通的大学不同,我们大学是有专业的,几年才毕业,它是三个月就毕业。来了学什么呢?学政治理论、马列主义理论、《人民日报》社论,还要改造思想,自我检讨,做思想总结:我是旧社会过来的,我有个人主义,要不得。后来学习政治的风气延续到“*”结束,比如说社论出来了,我们学习怎么把“*”进行到底,谈个人的体会。

李怀宇 心理落差大吗?

何兆武 当然也有些不习惯,过去思想自由惯了。学习的时候结论是摆在那里的,比如说将“*”进行到底,大家都要进行到底,没有一个人说:我们半途而废吧。(笑)

李怀宇 自由惯了的人,是怎么适应过来的?

何兆武 所以要改造思想,就是要改造这种自由散漫的作风,一定要纠正,《毛泽东选集》里面有一篇《反对自由主义》,这就叫自由主义。

李怀宇 你当年在读大学的时候,对胡适怎么看?

何兆武 胡适那时候名气大得不得了,而且影响也大。胡适的地位有点像解放以后的郭沫若,但是跟郭沫若还有点不同,就是郭沫若的牌子是当局要树立的,胡适跟国民党毕竟不是一条路,所以国民党并不树立胡适这个牌子,胡适这个牌子倒是他自己闯出来的。


李怀宇 后来批胡适的时候,你怎么看?

何兆武 那是运动啊,大家都得批。后来批吴晗的时候,大家都得批吴晗,你不批吴晗,自己过不了关。

李怀宇 余英时写过,在美国时大家谈起吴晗一家的悲惨遭遇,钱锺书忽然对费孝通说:“你记得吗,吴晗在1957年‘反右’时期,整起别人来不也一样无情得很吗?”

何兆武 那也可以原谅,当时的条件是那样。

李怀宇 当时你对郭沫若的文章和行为怎么看?

何兆武 郭沫若也是高度紧跟的。郭沫若在“*”里边很惨,他两个儿子都是非正常死亡。解放前,他是一面旗帜,一面左派的进步的旗帜,影响还是大的,可是解放以后不一样了,地位也不一样了。

李怀宇 在北京时,觉得当时读书的风气怎么样?

何兆武 解放以后,没有自由读书的风气了。可以读的就是标准的学习文件,没有自我探索的兴趣。后来我到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挂了个牌子,应该研究历史吧,可是不行,还有人看着你。一个人在看鲁迅的书,工宣队把他训斥了一顿:不要看与运动无关的书。还有一个人看*的《资本论》,结果也是被训斥了一顿:你不要好高骛远,你就老老实实地看你的小红书,好好检查你的思想(笑)。一个研究所,鲁迅也不让看,*也不让看,我觉得这太荒唐了。

李怀宇 你在历史研究所的主要工作是什么?

何兆武 主要工作就是学习,学习毛泽东思想,学习“*”,今天批这个,明天批那个。

李怀宇 1957年“反右”对你有没有影响?

何兆武 那当然有,政治上倒没有给我戴“右派”的帽子,因为我没有活动,也没有发言,所以没有抓我(笑)。

李怀宇 你跟你的上司侯外庐接触多吗?

何兆武 接触多,因为他就是我们研究室的主任,直接领导我们。他有点书呆子气,他是*主义者,什么都要找*的原典,政治有时候不是凭原典的,是凭当时的需要,所以他有时候赶不上政治的步伐。

李怀宇 你在历史研究所的时候就开始搞翻译了吗?

何兆武 对。搞翻译算起来是资本主义的自留地,说是要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所以不鼓励个人去搞什么。今天你可以干一些自己想干的工作,那时候不可能。

李怀宇 后来上面让你去翻译罗素的《西方哲学史》?

何兆武 当时我不知道这是上边交的任务。毛泽东、周恩来联名请罗素到中国来访问,罗素同意了,可是一直身体不好,就把他的《西方哲学史》送给毛泽东。当时商务印书馆找我来翻译这本书,我还不知道这是上边交的任务。“*”的时候说我这是“为中国复辟资本主义招魂”,因为罗素是资产阶级。幸亏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这个书是毛泽东交给译的,我想给我这个帽子的人也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那他也是反毛泽东了。

李怀宇 1966年“*”爆发时,你在北京看到的情景是什么样的?

何兆武 天下大乱,看到的每一个场面都是惊心动魄的。1966年的冬天,我那时候住在城里,红卫兵押着彭德怀去游街,那时候彭德怀很老了。北京冬天刮风,非常冷的,把他五花大绑,也不戴帽子,头发乱的。我看了,我觉得不应该这么做,他如果有罪的话,应该经过正式的程序判他的罪,对一个老人不能这样呀,就是对一个年轻人也不能这样呀。我是看不惯。

李怀宇 你所在的研究所呢?

何兆武 也是这样。侯外庐也是“三反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

李怀宇 “*”时你自己的处境怎么样?

何兆武 我有两条罪名,一条是“为中国复辟资本主义招魂”,一条是“恶毒地攻击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

李怀宇 怎么攻击的呀?


何兆武 我不太喜欢样板戏。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爱好,我觉得京剧是古典的剧种,古典的剧种要穿起那套古装的衣服载歌载舞,穿现代的衣服在台上载歌载舞就觉得不是味儿。这就构成了“恶毒地攻击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我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

李怀宇 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之后,怎么处理你?

何兆武 关到牛棚里。那时候还好,因为牛棚里的人多,所以也不觉得寂寞(大笑)。我们历史所里,年纪大点的在旧社会成长或工作过的是“牛鬼蛇神”,大概有三分之一,后来年轻人变成“5·16反革命集团”的又有三分之一,革命群众也有三分之一。“老反革命”和“新反革命”加起来占多数,革命群众占少数。

李怀宇 你的同学汪曾祺就是去写样板戏的。

何兆武 对,好像是他最后统的。我问他:“你还懂京戏哪?”他说:“不懂。”我说:“不懂京戏怎么能写剧本哪?”他说:“写剧本跟不懂京戏没关系。”

李怀宇 后来也有人拿他写样板戏这一点来诟病他。

何兆武 不是,这东西是上边给你的任务,你非得干不可啊!我们那时候劳动,拆西直门,西直门是元代的城门,八百年来首都的城门给它拆掉了,那我们也得去拆。

李怀宇 梁思成曾对拆城墙痛心疾首。

何兆武 我不赞成拆,可是上面要你去拆,你就得去拆。

李怀宇 在“*”十年当中,你还有没有条件看书?

何兆武 “*”的前两年,我是任何组织都不参加,因为太混乱了,我看不出谁是革命分子,谁是反革命分子,就在家里,那倒是确实看了点书。后来关进牛棚了,就没法看书,到了“*”后期,又可以看书了。

1986年后,何兆武任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曾兼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问教授和德国马堡大学客座教授。近二十年来,何兆武在译介西方史学、哲学思想方面不遗余力,与其对西方思想史的研究相辅相成。

李怀宇 1986年后怎么到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来了?

何兆武 50年代院系调整的时候,清华大学的文科没了,“*”结束以后,觉得还是要恢复,就成立了思想文化研究所,其实就是文科。我来了清华,第一年教西方思想史,是大课,后来教研究生的课,教了几年之后,到我七十周岁的时候离休了。

李怀宇 葛兆光给《上学记》写的序说,清华大学给你举办八十寿辰庆祝会,你却把家门锁上,一人飘然离开。

何兆武 现在帽子乱加,我觉得不太好。比如说“国学大师”,这个是国学大师,那个也是国学大师,大师满天跑(大笑)。还有,也可以庆祝别人的生日,那是这个人要有特殊贡献的,我又没有贡献,又没有什么,干吗庆祝这个呢?那是贬值,货币贬值,大师也贬值了,动不动就是什么大师。

李怀宇 这个时代还有大师吗?

何兆武 也许有,不过很少,如果多了就不是大师了,大师顾名思义就是很少的。我想梅兰芳可以算是大师,京剧大师,不能那么多大师。

李怀宇 “*”结束之后的学术风气又有什么变化?

何兆武 比从前当然好很多,不过还不够,慢慢来吧。

李怀宇 你怎么有兴趣翻译了那么多西方的学术经典?

何兆武 大体上都是自己欣赏的东西,欣赏并不意味着我完全同意它的观点。总之都是自己有兴趣的东西,都是自己找的,只有《西方哲学史》是它找我的(笑)。

李怀宇 改革开放之后,你到美国去访问,都见了哪些学者呀?

何兆武 王浩肯定见啦,还有余英时、唐德刚、夏志清、周策纵。余英时用我们的标准来看,他是右派,学问还是有的,这没问题。唐德刚对口述历史有贡献,尤其是他写《胡适杂忆》,别是一种风格。还有,他写着写着,喜欢随便插进一点。夏志清年龄跟我差不多,早该退休了吧。周策纵到我们这里讲演过,讲五四,那是1989年。


李怀宇 你在美国住的时候,看外文原版书多吧?

何兆武 我去过六次美国,访问了几个大学,开开眼界。我每天到图书馆去转,就好像我们做学生时候一样。我们的图书馆不准人进去的,我在历史所干了三十年,都是六十岁的老人了,都不能进书库,要借什么书,填个条子,管理员进书库给你拿,拿来了没有用,又拿回书库。你每次要借书,只能填三个条子,拿来的书没有用,好了,你这半天就浪费了。你要是去逛书店,半天能看多少书呀。美国的图书馆真是方便,而且真是有意思,我在历史所干了三十年都不能进书库,到了美国,我是外国人,也没有介绍信,什么都没有,可以随便进去,一天没有事的话,可以看一天,能看多少呀。

李怀宇 香港的中央图书馆也是这样,不管你是哪里人,可以自由自在地看。

何兆武 对呀,就应该是这样。这个要看图书馆的定位是怎么定,如果定位这个图书馆是个藏经楼,尽量不让人进来,是国宝,保护国家财产,尽量不让人看,这是一种办法。还有一种,这是一个救济的仓库,你们精神饥渴的人都可以来吃、来喝,越多越好。图书馆的作用应该是这样,而不是那样。

李怀宇 你读大学的时候图书馆也是开放的?

何兆武 开放的,随便进去,你一天能看多少呀。而且设备很好,这边是书架,那边是桌子椅子。只有你有精神,可以从早看到晚。

李怀宇 有朋友说,看了《上学记》之后,竟莫名地生了今不如昔的感慨。

何兆武 有些方面是今不如昔,但整体来看,学术水平是不断提高。今天的科学水平肯定比当年高,文科也是一样,不过有些方面就很难说了。我想这个要实事求是。你给他大的自由,可以最大限度地发展他的潜力。我在中国社科院待了三十年,“*”以前和“*”以后大不相同。“*”以前那十年,成果实在寥寥可数,改革开放以后,那现在的成果不知比从前翻了多少倍。为什么呢?因为改革开放以后,给大家一点自由,可以搞你自己有兴趣的领域。过去不许写文章的,写文章必须是上级给你的任务,要你写什么,你就写什么,不让你写,你自己不能写。而且那时也不可能自己写文章,因为必须配合上面的形势,上面不给你任务,你配合不了形势。总体来说,今天还是大大超过从前。

李怀宇 你提倡现在尽可能地记录老人的口述历史?

何兆武 对,老人有两种,一种就是本人是很重要的历史人物,应该写*。可惜没有给江青留一个口述历史,“*”十年,江青是挂帅的人物,不给她留下口述,太可惜了。还有一种,就是普通的人,可以就普通人的观点感受来记。那也是真实的历史,因为历史中并不仅仅有伟大的人物,也有普普通通老百姓,他要是写下真实的回忆,我们可以知道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你看,清朝初年的时候,有名的两部书,一部《扬州十日记》、一部《嘉定三屠》,那都是普通人写的,他不是重要的人物,可是他写的事情值得我们参考。比如说,日本人占领南京,南京屠城的时候,据说屠杀了三十万人,可是现在我们还没有看到一个亲身经历的人写的屠城情况。普通老百姓也是值得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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