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五十岁才拿自己的爱国思想摆在一边,我觉得不能盲目地爱国,我要关怀全世界的人类跟个别人的尊严。人类社会跟个别人是真实,国是经常变动的,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我在抗战期间被日本人打出来的爱国思想是不容怀疑的,但是到五十岁,我理解到多少罪恶是以国家之名在进行。 初秋,在香港采访金耀基先生,我问:“同辈的学者谁最值得关注?”“余英时、许倬云。” 深秋,在南京采访许倬云先生,我问了相同的问题,先生说:“余英时、金耀基。” 这一次,许倬云只在南京逗留了几天。此前,他到西安的工地上看考古。如果身体允许,他每年会走一次十四天的考古。此后,他要去台北。他是“中央研究院”的特聘研究员,主持学术研究。他笑道:“等于是长老。”近来每隔一段时间到南京,是应老朋友余纪忠生前之托,帮助南京大学推动高等研究院。台湾《中国时报》创办人余纪忠是中央大学校友,创办“华英基金会”,资助母校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培养人才,请许倬云任董事。余纪忠去世后,许倬云依然不负老朋友嘱托。 这位为学术而奔波的长者手脚并不健全,行走时需靠拐杖。我颇感兴趣:“身体对您的研究有什么影响?”他答:“当然有关系了。譬如我打键盘不能像一般人一样什么词都打,我的字写得很糟糕,也写得很慢。我不能随便想到图书馆就去,要累积一定的问题,被人推到图书馆去。但也有好处,杂务很少,只坐在房间里做事情。” 许倬云的兴趣广泛,读书博杂,他称为“乱撒网”:“我这种撒网去读书的办法实在是上天给我的恩赐,不过我到现在写出来的文章还是乱七八糟、无法归类。但是,如果今天要我重新走一次这样的路程,我盼望还有机会能再扩大到其他的学科之中。”我问:“在您的研究里,哪个学科是学术支撑的重点?”他说:“史学。我是跑野马跑惯了。我是李欧梵讲的‘狐狸型’的学者,他比我还狐狸。张光直是刺猬。”又对我说:“你们作的新闻是短历史,我们学的历史是长新闻。” 听许倬云谈学问,是一种享受,他会把问题讲得深入浅出。听他品评人物也有快意,闲谈中,我几乎问遍了视野所及的学人。对同年的余英时,他说:“我们是好朋友。他是了不起的学者,会抓题目,文章做得细致,写得滴水不漏。比如他写《朱熹的历史世界》,写思想史的人从来不写的,他考证朱子的交游来往,写得那么细密严谨,这我赶不上他。”又说比他们都年长的黄仁宇经历很特别:“他是国军的一个军官,是余英时的学生。” 许倬云的太太是他在台湾大学历史系的学生。“我们不像一般谈恋爱,是心灵上的来往。”他笑道,“生活上她照顾我,没有她我不能过日子。”他们的儿子现在英国。夫妇俩喜欢昆曲,在南京,常常携手到朝天宫看昆曲。 1930年,许倬云生于厦门鼓浪屿,出生时手脚是弯的,成长后肌肉不发达,需借助双拐行走。孪生弟弟许翼云则身体健全。许倬云在抗战中无法上学,靠自学和家人教导,1945年进无锡辅仁中学读高中前,根本没有英语、数学的基础。读到高三上学期时,许倬云离开故乡无锡。后随家人到台湾。 李怀宇 你在高中以前都没有接受正式的教育? 许倬云 没有,因为抗战逃来逃去。 李怀宇 我非常感兴趣在进学校之前你读书的情况。 许倬云 我家里是一个高教育的家庭。任何人都可以帮我忙,兄姐假期回家就会点拨我。我父亲的学问很好,他兴致来时可以解释古文的笔法,写文章的起承转合。无线电的战报,他会解释给我听,欧洲战争也讲给我听。 李怀宇 你父亲参加过辛亥革命? 许倬云 我父亲在武昌起义时是一个小炮艇的副艇长,艇长是一个清朝军官,他们就筹集了一笔钱,送给艇长作路费,请他回家。我父亲带头,好几只炮艇成为*海军第一支部队。
李怀宇 你的兄弟姐妹总共有八个? 许倬云 是的。我孪生兄弟学化工。我们在沙市,他就上小学,流亡学校是放在庙里。我出生两三年,我父亲就调到湖北沙市。沙市受日本人的攻击,我们就后退一点,日本退了,我们就进一点。 李怀宇 抗战改变了中国百年的历史。 许倬云 对。我认为抗战是中国重要的转变。一方面是中国苦得要死,很多的改变到了无可避免的局面。要不是抗战,国民党不一定会输。假如没有抗战,全国民心不会那么凝聚。即使是1950年以后,中国共产党的建国工作,假如没有那么强烈的凝聚的民族主义,也不容易做到。 李怀宇 有学者认为,从北伐胜利到1937年抗战,中国有良好发展的势头。 许倬云 好是很好,那十年是“黄金十年”。但是有它的局限性,也有它的长久意义。国民党在各省都建立大学教育,而且现代的大学在主要的城市建立起来。一些民间工业都在资源委员会和经济部的策划之下普遍地建立,研究单位成立,也做了一些事情。那时候的缺陷就是比较偏枯,而且整体刚开始,规模、人数都很小,大学规模比现在小很多。偏枯的情形跟今天的偏枯有类似。沿海跟内陆距离很大,农村跟城市距离很大。再一个,那时候许多军阀并没有结束他们的权力。蒋介石要到抗战以后,才真正可以说军阀无可作为了;之前蒋介石号令所及,大概只有长江流域沿海地区。 李怀宇 抗战胜利时你才回到无锡老家,读的是辅仁中学? 许倬云 对。旁边是东林书院。无锡今天不如以前,衰败下去了。当年出了很多学术界人物。吴稚晖很有名,钱锺书是到了后来才出名。 李怀宇 你跟钱穆先生有没有渊源? 许倬云 他搬到台湾去,我常跟他来往。凡是回台湾,我一定会去跟他谈话,语言相通。他第一次到美国去,他的讲演是我翻译的,因为别人听不懂他的话。他讲国语有很重的口音,他老家在苏州和无锡交界的地方,一般人真听不懂。 李怀宇 在无锡辅仁中学怎么把课补上来呢? 许倬云 辅仁中学是了不起的,我进去以后,学校就派我到小班,我最差,让我跟最好的学生在一起,他们帮我忙,哪个学校有这种考虑?我们这个小班是没有下课的,人家回家,我们留到六七点,彼此教数学、英文、国文、化学、物理,我们走的速度比班上一般的课快。要不是这个班把我拉上来,我上来不那么容易。 李怀宇 现在想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之前有没有英文、数学的基础? 许倬云 几乎是没有。辅仁的英文老师、数学老师都是非常了不起的。 李怀宇 后来你考台湾大学时数学考了满分? 许倬云 一百分。我拿了一本蓝皮的数学题解,躺在草地上像看小说一样看。 李怀宇 在辅仁中学有没有读完高中? 许倬云 没有,读到高三上,然后到台湾读了高三下。 李怀宇 什么时候从上海到台湾? 许倬云 先到上海,1948年年底从上海到台湾。我二姐和二姐夫都是律师,奉调到台湾,二姐和二姐夫就带了我和小弟弟到台湾去了。以流亡学生的身份,编到台南二中,在那读了一个学期。 李怀宇 你的父母呢? 许倬云 父母当时还在上海没走,到1949年几乎最后一班才去台湾。 李怀宇 当时对国内的形势了解吗? 许倬云 我父亲很清楚国内形势,他知道留在无锡他要完蛋的。他是国民党的老党员,在无锡,他是所谓老官僚,一定会完蛋的。而且我们在抗战前线进进出出,跟八路也不是没有打过交道的……那时候整个时代都在左倾。我同班同学七个里面有四五个是地下党,因为对国民党失望,觉得建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领袖,在这个潮流之下就左倾。所以,全班四十八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去了台湾。
1949年,许倬云考入台湾大学外文系,一年后转入历史系。在台大,许倬云兴趣广泛,所学跨了四个系,包括历史系、外文系、考古人类学系和中文系。从大二开始,他上李宗侗、董彦堂、李济之、林纯声、劳贞一的课都是一人班的课。在台湾大学读完硕士后,他入读美国芝加哥大学。读博士五年期间,前三年也有四五门课是上一人班。他回忆:“说是特别照顾,其实也相当的累,因为上一人班你连打瞌睡的机会都没有,进度比较快,要念的书就比较多。” 李怀宇 1949年为什么去考台湾大学外文系呢? 许倬云 报名的时候我们在台南,就托一个朋友的妈妈——方东美的太太,方伯母,替我们报名,方伯母就讲:“许倬云手脚不好,读外文,将来不做事情在家里翻译也可以过日子。”出自好意。 李怀宇 在外文系读了一年后,怎么转系?我看过两个版本的说法:一个是台大校长傅斯年先生看了你的成绩单,说你应该去读历史系;另外一个版本是说你受了几位老师的影响。 许倬云 都有的。因为我入校的数学成绩很好,国文、历史也很好。阅卷的教授拿我的卷子给校长看,当然别的老师也知道了。那时候我的院长、系主任兼教务长、校长三个人都让我转系,我还有什么话说呢? 李怀宇 转到历史系以后,还旁听其他系的课程? 许倬云 我在外文系主要的课照旧上,像散文、英国文学史。那时候历史系和考古人类学系是姐妹系,共同课程很多,所以我在历史系选课程,也可以在考古人类学系选课程,照旧旁听别的课。 李怀宇 当时上课经常是老师一带一地教你? 许倬云 我常常一个人一班,那时候老师多,学生少,都是一流的老师。 李怀宇 现在看起来很幸福,相当于读研究生。 许倬云 后来我读三年研究所更舒服了,四个学生,很多老师。我到芝加哥大学也很幸福。 李怀宇 现在回想,当年的台湾大学学风如何? 许倬云 第一点,学生的基础好。第二点,学生少,老师多,所以很多时间可以跟老师交往。老师也没有外务,住在学校附近,我们关系很密切,晃悠晃悠就到老师家里去,和老师聊天,这在现在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怀宇 傅斯年先生当时想把台湾大学建成台湾的北京大学? 许倬云 对。他对我们非常好,我们一直怀念他。 李怀宇 你和傅斯年先生交往多吗? 许倬云 他找过我两次。一次我参加全校作文比赛,得了第一名,他单独找了我一次。另外,他经常巡视学校各处,有时候在校园碰见,他到我们宿舍看我们吃什么饭,叹口气。他下去,司机在门口等他,我们围着看。他五十四岁就死了,真可惜!今天没有这种校长了。 李怀宇 陈寅恪先生的学生王永兴告诉我,当年在昆明警报响的时候,楼上的人往楼下跑,只有傅斯年一个人往楼上跑,为什么呢?他去扶陈寅恪先生。 许倬云 傅先生跟寅恪先生交情非常好,在德国留学是朋友。寅恪先生后来很长时间没有归队,在香港跑来跑去,我们还有很多他的信,在档案里面,他说钱不够了,问傅先生要(笑)。傅先生是高血压、心脏病,被政府追问:“你为什么花这么多钱盖学生宿舍?”他被气死了。 李怀宇 你在台湾大学时已经对上古史很感兴趣了? 许倬云 对,我几乎一进去就对上古史有兴趣。你想我第一本文言文的书读的是《史记》,我父亲受的是海军军官的教育,可是他的古文底子非常好,教我读很多古文的东西。进大学以后,当时台湾大学最强的是上古史,上古史是史语所的强项,史语所跟台湾大学等于是一个班子,两个招牌。因为名师多,所以我读上古史多。李宗侗先生对我启发非常多,还有李济之先生、林纯声先生、劳贞一先生。董彦堂先生希望我跟他读文字,我说,我兴趣不在这里,后来他教我历法学。
李怀宇 那时候常泡图书馆? 许倬云 那时候图书馆跟现在不一样,是封架式,要到阅览台写我们要的书的名字,在卡片抽屉里找出书名、编号,馆员到库里拿了书交给我们,就在书桌上看。我们除了上课,就在图书馆。我们可以在图书馆坐到晚上11点。 李怀宇 是什么样的机缘到芝加哥大学留学? 许倬云 说来话长。我在研究生的第二年,学校里有李氏基金会提供奖学金,是全校最好的学生去考,我运气很好,就考上第一名。但是基金会的要求是健全青年,我不健全,所以就算了。钱思亮校长很不高兴,就找胡适先生帮忙,努力了两年,找到了华侨徐铭信先生,由他捐出一千五美金。这钱不够,我就申请学校,芝加哥大学愿意补上一些钱,这样我就去了。芝加哥大学是当时全美国近东考古和埃及考古最强的学校,东方研究所做这方面工作,远东的部分就附在旁边。所以我三分之一课程读近东跟埃及,另外三分之一读其他乱七八糟的学科,有三分之一跟顾立雅做独立研究。 李怀宇 在芝加哥大学你还成了医学研究病人? 许倬云 他们还开刀诊治我的脚。一报到,就做身体检查,检查结果是学校对我的手脚很感兴趣。医生说很难得见,就问我愿不愿意在这里治疗,我说:“没钱。”他们说:“钱不要担心,你是我们的研究病人。”我8月份去,圣诞节就开刀,开了五次刀,每年住三个月到半年,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笑)。 李怀宇 这五年里,你主要的学术兴趣在哪里? 许倬云 很广泛。埃及史、两河流域的考古学、社会学、欧洲中古经济,什么都有。我住在神学院的宿舍里,耳濡目染,就对神学有兴趣,也选课。我跟神学院的学生一起淋浴,有几十个龙头,中间有个大桌子,淋浴完大家就围着中间的大桌子讨论问题。温度很高,所以不用擦,身体都会干。 李怀宇 当时正是社会学如日中天的时候? 许倬云 对。芝加哥大学是韦伯学派进入美国的第一个据点。韦伯跟*是两大宗派,*是非常好的社会学家,不要单纯地把他当政治家、革命家看,他是社会学者。韦伯是反驳他的,但是韦伯也不是不讲经济学,韦伯一生的第一个课题是德国的土地制度。 李怀宇 你的博士论文写的是什么? 许倬云 我的博士论文是写“春秋时代的社会变动”。《左传》里的人物,找出每个人的来龙去脉,年代、家世作统计,战争作统计。博士论文答辩是芝加哥大学的特色。那时候我们答辩要在校门口布告栏公布出来,任何人可以去考你,这是欧洲的规矩。 李怀宇 到芝加哥大学留学对你后来的研究有什么样的影响? 许倬云 有极大的影响。因为我们那个学校是全美学术气氛最浓厚的一个,不出阔人家的子弟,不出总统,不出财主,但出教授。在芝加哥大学念书就像在僧院里一样,坐下来吃饭,另外一个人过来:“对不起,能不能跟你一起坐。”一侃,关于什么问题,你的想法如何?无时无刻不在讨论问题,没有别处学校有这种气氛。 1962年,许倬云从芝加哥回到台湾,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1964年,许倬云任台湾大学历史系系主任,积极参与*自由活动。 李怀宇 1962年回台湾以后做什么? 许倬云 回到台湾,基本回到“中央研究院”,但是台湾大学是母校,台大让我去做兼任,马上就从兼任变成合聘。 李怀宇 1964年怎么当了台湾大学历史系的主任? 许倬云 偶然的因素。那时候系主任余又荪先生遇车祸身亡,院长沈刚伯先生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说明天8点钟你到*去开会,要接系主任。 李怀宇 当时系主任的工作很忙? 许倬云 非常忙。研究和教书两边工作。校长钱思亮先生让我去做大大小小的委员会的委员,他的目的是训练我。当年我出去留学,他帮了忙,所以他吩咐,我一定做。
李怀宇 三十四岁做系主任时,主要研究什么? 许倬云 西周史。一篇篇做文章。 李怀宇 你从1962年回台湾到1970年去美国这段时间,目睹的台湾政局是什么样的? 许倬云 国民党是一党专权,要紧缩它的掌握,所以对知识分子非常钳制,殷海光就在这时候倒霉。我们都是被他们打击的。他们把“中央研究院”和台湾大学的人当作自由分子,不过不用自由分子这个名称,叫“歧异分子”。从院长王世杰到许倬云,从钱校长到沈刚伯到许倬云,都是歧异分子,目的是要把台大夺掉,夺给他们相信的人。所以就把钱先生送到南港,让王世杰辞职。我们都受打击。 李怀宇 1966年,殷海光的《中国文化的展望》出来后,你给他写书评,还指出书中的不足? 许倬云 我很认真而客气地写,但是殷海光已经自命为大师,人家都捧他,他觉得你怎么可以批评我。我讲了他几个有问题的地方。殷海光其实跟我私交很好的。殷海光是有骨气的人,但是学问并不怎么样,他的骨气胜于学问。但当时他硬撑着一股气,所以被大家当作一个指标。 李怀宇 当时自由主义在台湾很受打击? 许倬云 非常受打击…… 李怀宇 你跟胡适先生有没有交往? 许倬云 我出去,胡先生回来了。我跟他的交往只有一次。1960年他带了台湾一个访问团到美国学术界开双边会议,我的老师李济之先生是人文部分的领队,李先生是史语所的所长,他打电话给我,让我做这个会人文部分的秘书,这时候跟胡适先生有接触。等我回台湾时,正是胡先生出殡的日子,我在院里悼念他。他是很温和的长者,很有风度。 李怀宇 你对胡适先生的思想研究得多吗? 许倬云 平心而论,我并不赞成胡先生的科学主义,他的“德先生”也并不清楚。他是但开风气不为师,不能苛求他。他贡献非常大。 李怀宇 现在大陆在谈“鲁迅还是胡适”,这个问题很妙。 许倬云 鲁迅差太远了。我在抗战时就看他的文章,他最有趣的是《故事新编》。这是历史的东西。 李怀宇 胡适先生去世后,王世杰先生接任“中央研究院”院长,他的风度如何? 许倬云 他的风度非常好。一个很能干的公务员,一个很好的学者,做事非常心细,也是非常有骨气的人。他对蒋介石是不肯屈服的。蒋介石不喜欢他,蒋介石有时候批个东西,他不能接受,退回给蒋介石,蒋介石气得撕掉,他捡起来,贴好了再送回去。蒋介石受不了他这一点。王先生不肯跟蒋介石见面,更不愿意屈尊见蒋经国,但是“中研院”还是必须与总统府打交道,他就派我去见蒋经国(笑)。这样因祸得福,蒋经国跟我打了好几次交道,了解我,所以后来在1967年、1968年特务整我的时候,他不相信。 李怀宇 整你的理由是什么? 许倬云 理由很多。我们自由分子长期跟他们对着干,他们找我们自由分子麻烦。 李怀宇 当时你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多吗? 许倬云 在报纸杂志都有发表文章,关于民权、自由。 李怀宇 至少还可以在报刊上讨论。 许倬云 你讨论两次以后就不让你讨论了。所以《文星》了不起,可以接受这些文章。萧孟能的爸爸是国民党宣传部的重要人员,所以他可以过关。那时候我一到台湾,就找三四十个三十来岁的大学教授,组织一个“思言社”,我在《文星》稿费透支,借两千块“青苗钱”(笑),发行第一期的《思与言》杂志。后来变成我的罪证:你为什么组织“思言社”?我说我想搞“费边社”啊(大笑)!“费边社”是英国的一批主张社会主义的学者搞的,是自由的社会主义。这当然是罪名之一。 1970年,许倬云到美国匹兹堡大学历史系任教,其间多次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美国夏威夷大学、杜克大学讲座教授。在匹兹堡大学,许倬云与王小波、李银河结下深厚的师生之缘。
李怀宇 1970年怎么去了匹兹堡大学? 许倬云 匹兹堡大学邀请我去当访问教授,本来是要回来的。我们带了两个箱子、一个娃娃,没有想到留在美国几十年。去了匹兹堡大学以后,台湾的长辈陈雪屏先生告诉王世杰先生说:倬云啊,回来环境不好。他们就让我待在匹兹堡大学,留下来。 李怀宇 陈雪屏先生是余英时先生的丈人? 许倬云 是的,当时是国民党的秘书长。 李怀宇 此后一直就在匹兹堡大学? 许倬云 一直到现在,我的房子还在匹兹堡大学。我有历史系和社会系两份聘书,我教东亚史、社会变动、中国古代史、历史研究法,等等。 李怀宇 匹兹堡大学的社会系很强,杨庆先生与金耀基先生都是匹兹堡大学社会系的? 许倬云 是的。我到匹兹堡大学主要是杨庆先生要我去的,他还一直帮香港中文大学建立社会系,由中大借去的。所以匹兹堡大学和中文大学有特殊的渊源,等我后来到中文大学去了七年,每次半年,也是由中大借去的。 李怀宇 杨庆在社会学的建树如何? 许倬云 他回来帮助社科院重建社会学,国内的社会学是他跟费孝通先生一起重振起来的。那时候他把中国美化,我跟他意见不一样。那是1973、1974年,中国并没有那么好。我说:中国不是你讲的那样。我俩意见不一样,但是到他死,我们感情还是很好。他是爱国主义。 李怀宇 那时候王浩、杨振宁也曾经回来过,经历相似。 许倬云 你现在跟杨先生谈话,他会回忆当时他被懵的事情。他是非常爱国。 李怀宇 爱国应该是海外学者共同的感情。 许倬云 但是,我到五十岁才拿自己的爱国思想摆在一边,我觉得不能盲目地爱国,我要关怀全世界的人类跟个别人的尊严。人类社会跟个别人是真实,国是经常变动的,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我在抗战期间被日本人打出来的爱国思想是不容怀疑的,但是到五十岁,我理解到多少罪恶都是以国家之名在进行。 李怀宇 你去美国时四十岁,从此在美国扎了根? 许倬云 但是到1972年以后,我就每年回台湾。我母亲还在,每年暑假回来看老太太。所以,我跟史语所的关系一直不断。我现在还是史语所的特聘研究员,不退休的,因为我不拿薪水。 李怀宇 你的研究是很多学科的交叉,不单单是历史学、社会学。 许倬云 对,兴趣问题。我对很多课题都有兴趣。 李怀宇 后来你在匹兹堡大学的学生中有一位在国内非常有名。 许倬云 王小波!我跟他是缘分,我还是很想念他,他是个有血性的人,诚实、热情,而且相当聪明。每个星期三我跟他谈一个下午,东拉西扯,什么都谈。反正他提问题我就回答,我不是给他答案,是教他怎么思考。 李怀宇 人家写文章讲他:坐无坐相,站无站相,非常散漫的一个人。 许倬云 我说他是“惫懒相”,站着歪歪倒倒,坐在那里,他的脚翘在桌子上,我的脚也翘在桌子上。 李怀宇 你们在一起聊些什么? 许倬云 他对世界上许多事物并不清楚,譬如:自由主义,*,解放与放任之间差别在哪里?资本主义要不要衰败?共产主义跟社会主义究竟差别在哪里?反正他进来问问题,我都跟他讨论,我提出三五不同的方向:你可以这么想,可以那么想,你自己找你的路去。 李怀宇 你也曾经对他的文字提出建议? 许倬云 我跟他说,你的文字写得太松、太浪费,要炼字炼句,他听我的话。他起初不服气,我就把他的文章改给他看,说这些都是浪费的,一句就够了,他服帖了。文章要干干净净。 李怀宇 他的文章中不少以他下乡当知青的经历为背景。 许倬云 这是最后一个伤痕文学。伤痕文学很多,但是留下来的很少,他的留下来了。
李怀宇 更重要的方面是,他在美国时对一些现代观念有了新的认识,这样在写文章时有一个好的思想框架。 许倬云 理清楚头绪了,他用讽刺、嬉笑怒骂的笔调写严肃的问题。对问题本身的思考方式,我是帮了他忙的。 李怀宇 当时是李银河在读学位,他却没有? 许倬云 对,他是跟着李银河去陪读的,他在中文系选课,那里的课都是教洋娃娃说“你好吗?”“火车站在哪里?”之类(笑),他就找我,我就说聊天好了,个别指导。 李怀宇 现在国内有很多“王小波门下走狗”。 许倬云 (笑)现在他的书有很多人读,银河现在也很有名啊。她当时读的是社会学,杨庆先生和我是指导委员,她有选我的课。她那时已经注意到性的问题。 李怀宇 当时她的学习成绩如何? 许倬云 不错,这是一个很好的学生。当时一起从大陆去的学生有十来位,就她一个人读出来了。 李怀宇 李银河最近很红,你有注意她的一些言论吗? 许倬云 我有注意,她最近有一个同性朋友,对不对?也无所谓,人有做事情的自由。小波走了以后她也很寂寞,这也是应该的事情。这样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许倬云在美国以及中国台湾、香港任教过。,近年在北京大学和南京大学等高校讲学和主持学术研究。他关注两岸三地,用多民族和全球视角思考中国历史。历时三年完成著作《万古江河》,阐述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 李怀宇 晚清以来,中国遭遇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外来思想对中国史学的影响主要在哪里? 许倬云 最大的转变是把欧洲的史学研究方法拿进来了。寅恪先生写的文体是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期刊的文体,规格、体裁、讨论问题的角度都是德国史学的,是傅孟真先生带回来的。史语所建立以后,就成了全中国史学的指标。 李怀宇 在70年代,台湾正在转型,而大陆正在搞“*”,当时你在美国关注得多吗? 许倬云 在70年代,我主要关注台湾,希望台湾能够逐渐走向开放*,花了很大力气。我想这么大一个中国,“*”是天翻地覆,谁也没有办法措手。当时我在香港的书店里,看到从地上堆起到肩膀这么高的字画,唉,看了伤心:有的泼了墨,有的刺刀刺穿,有的剪刀剪开,好字画呀!国内拿去卖的,五块港币一张,等于废品。要是我把这么一堆买了,花不了几百块钱。我心里不忍心。多少好的艺术品在里面,后来下落怎么样我不知道了。 李怀宇 八年抗战和十年“*”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许倬云 八年抗战没有摧残,而是凝聚、吃苦、一穷二白。人家问我:抗战对你们经历怎么样?我说:bleeding to white——血都流白了。但“*”不是,“*”是摧残,摧残文化,摧残人格。抗战时穷归穷,苦归苦,危险归危险,人格都在。钱宾四是在抗战的炸弹声中写了《国史大纲》,陈寅恪许多重要的著作都是在逃难中写的。 李怀宇 中国台湾、香港乃至新加坡、马来西亚对中华文化的传承没有断? 许倬云 现在也差了。台湾本土化的运动以后,也差了。他们不要中国,要本土,也是跟“*”一样荒谬。台湾就是中国嘛,你怎么可以说:我只要手指头,不要身体呢? 李怀宇 你最近几年在台湾多吗? 许倬云 差不多半年在美国,半年在台湾,在台湾的半年还扣掉在大陆的一个月时间。 李怀宇 我们身处大陆很难理解,在台湾“去中国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市场? 许倬云 我可以解释给你听。1895年割台,台湾人的情绪是,你有十八个儿子,为什么独独挑我一个?Why me——为什么是我?割台以后恩断义绝,这点很重要。日本人治台,跟治朝鲜、治东北不一样,相当花力气。有一个人叫后藤新平,主张把台湾建设成一个现代的地方:排除了瘟疫、盖好了水利、普及了教育、不贪不污的法院。这些事情,让台湾老百姓心里投降了。1895年到1905年十年之间,台湾的抗争此起彼伏,伤亡大概二十多万人,这个数字很庞大。但是等到1905年以后改变政策了,让台湾人心服了。这是一。
第二,现在讲*运动,很多要角都是当年“皇民”——天皇的子民——的后代,正如香港也有一批专门说英文的华人。在日本统治之下,日本人把本来地方上的领导阶层赶走了,把他们庞大的产业让二手地主接下来了,二手地主原来是大地主的租户,现在变成产业所有者。租户成了地方领袖,把子弟送到日本去留学,大半是读医,一回台湾,不能做大官,不能开大公司,医生是最好的职业,这叫做皇民,皇民要全家讲日本话。到1940年时,大概全台湾百分之四到五的人是皇民。太平洋战争开始了,兵源不足了,皇民的人口提升到百分之七到八。仗打完了,皇民的人口大概不到百分之十。这些人基本上没有受中国教育,基本上是完整的、彻底的日本教育。到1945年,国民政府在打内战,到台湾搞接收的是最差的福建纪律不好的部队,福建公务人员也不好。军队的纪律不好,公务员的操守不好,台湾人很失望,他们看惯了日本军队非常有纪律……这些人是对中国看不起的,像*,他说中国是“清国奴”,他们脑子里,中国不现代,日本是现代的。蒋介石带了九十万人到台湾以后,台湾的政权基本上在外省人的手里,本省人只有跟蒋家比较合作一点,才去沾一点边边上的位置。这也是他们心里摆不平的地方,到今天以*程序的话,要把这个倒过来。 另外一个理由,这个中国我们能回去吗?……我解释这么详细给你听,你就了解这中间的前因后果,累积起来,而且中间有一批人从来没有受过中国的教育。要把中国的成分拿走,才有独立的可能。但是紧箍咒就是“一中”原则:美国只能接受的“一中”原则,变成紧箍咒,怎么都去不掉。只要美国不肯去掉“一中”,台湾人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李怀宇 你的《万古江河》就是把“台湾百年的变化”作为最后一节。 许倬云 因为这本书本来是写给台湾人看的,本来在台湾发行,在大陆发行是蹦出来的。在大陆发行时改了一些,但是不太伤元气。写《万古江河》时我有原则,不写政治、战争、制度、帝王将相,写老百姓。 李怀宇 为什么没有写同时期在中国大陆发生的历史? 许倬云 我无法写,因为1949年以后我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些事情,这一段不能靠史料,就像我写台湾后面那一段不是靠史料。 李怀宇 《万古江河》的写法跟以前中国通史类的著作有些不一样,其中重要的一点是世界眼光。 许倬云 我是有意这么做的。我在台湾大学历史系做系主任时,第一个事情是修改课程:中国是一圈;东亚各国——日本、朝鲜、韩国、马来西亚、越南、蒙古是一圈;再外一圈是美、俄、英、法、德。我教学生理解,你读历史不能光读中国史而已。你看了《万古江河》之后会理解:中国从来不是孤立的。从新石器时代就给人家文化,拿人家文化。从新石器时代逐渐并合,并合中原,并合中国,并合到大中国。它的视野、它的领域都在跟外面接触,准备走向大世界共有的大人类,为我们下一代的孩子准备这条路,将来中国必定是全世界的一部分,不能独立于外。 李怀宇 你在五十岁以后对中国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 许倬云 那时候我就拿最大的“全人类”、最小的“个人”这两个当作真实不虚的东西。余外,国也罢,族也罢,姓也罢,都是空的,经常变化。哪个国的疆域没有变过?哪个族是永远这么大的?哪个姓没有中间变化而来?哪个地方是永远同一个地名?哪个村永远是同一批人?都是变化的,只有全人类全体跟一个个人是真实的。 李怀宇 在你之前,像陈寅恪、钱穆先生这些前辈有没有用这样的眼光来看中国历史? 许倬云 寅恪先生为什么写《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他要指出唐朝是一个混杂的东西。为什么写《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因为他的家里经历了同光年间的清流与浊流之间的党争,写牛李党争是同光党争投影过去的。他写的关怀基本上不在历史本身,自己摆在历史里。他写柳如是,是讲一个无可奈何接受了革命的人,留下来没有走,后来是很懊悔的。但是当时为什么不走呢?世家子弟吃不起苦,逃了一次难已经苦死了,不想再逃第二次难。他写陈端生,是“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他特别表彰孟丽君这种男人里没有的女子,来看不起世间一般冠冕堂皇的人物。他早期写印度神话,是探索中古以后中国接受了外来的影响,尤其是佛教。他跟宾四先生很不一样,宾四先生是爱国主义,但是寅恪先生一辈子没有写出一个类似通史的东西。
李怀宇 为什么这么多史学家里,陈寅恪先生不写通史? 许倬云 他有能力写的,晚年眼睛瞎了,环境又不好,于是人间少了一部好书。 李怀宇 你是不是把《万古江河》当作晚年对中国历史考察的一个总结? 许倬云 对。我另外还在写一本《万古江河》的姐妹篇,那是投射到未来的。写中国面对未来的世界,每一章讲一个问题,中国的演变过程,加上平行的在其他文化系统里演变的过程,然后未来是变成什么样子。历史学和未来的预测合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