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拜艺术,崇拜艺术家,视之如圣,其时自己正年轻,炽热如火,纯情如水。进入了巴黎美术学院,那是象牙之塔吗,肯定不是,但自以为应该就是了。课余天天到博物馆、美术馆看那些举世名作,当看到自己的教师苏弗尔皮的作品同马蒂斯、毕加索、勃拉克等权威相并陈列着时,似乎觉得自己也到了艺术的高层峰顶,进入了峰顶的群落,是这群峰中的子民了,暗自得意地俯视艺海众生。 画廊多多,随便参观,除了什么开幕活动,平时门可罗雀,看不出营业,不知老板靠什么谋生。有时也在其间遇到苏弗尔皮等名家之作,也是出售的,买不起,便总去观摩。我记得教授薪金是月薪8万法郎,很富裕,他们作了画只展出,指领美术方向,无须出售作品,作品更不会迎逢商品趣味。所以当我看到他们的作品出现在画廊时,觉得与商品无关,其实,也是商品,就是商品,只是我尚不明白此中甘苦。 一个假日,我去蒙马特高地举世闻名的售画广场参观,卖画的和买画的头碰头,卖画的伸手要法郎,买画的装腔作态摆姿势,看来大都是外国人,买一幅法国画家为自己画的像,带回遥远的祖国去,是一种显示。同样,法国风光、法国*,也就在这广场上风筝似的飘向四方。艺术,这盘中杂菜,酸、甜、苦、辣,交流着各国文化,包容着古今中外。雅俗之间,毋须争辩,品位高低,难于改变。但自从那次去了高地,我再也不愿去第二次,那是乞丐之群,我和我的同行都属这个群落。美术学院同学们夹着画夹背着画箱都是为了赶去高地兜售作品。崇高,艺术的崇高,开始在我心目中坍塌。 巴黎远郊枫丹白露有个巴比松小村,密树浓荫,地僻人稀,一些陶醉于大自然之美的穷画家来此聚居,成了举世闻名的画家村。贫穷哺育了艺术。米勒等人在质朴的农民生活中,在对艺术的虔诚中,创造了《拾穗》、《晚钟》…… 娱人眼目的图画,可有可无,画家的生活也就没有保障,纽约苏荷区的画家群与巴比松时代大异了,但作画、卖画、卖了吃饭,吃了再画,盼望画价日日上涨,其本质是一样的。画卖不掉,何不换个行业,比如贩盐,人人要吃,中国古代的盐商就曾大发其财,他们发了财,随随便便买喜爱的画,扬州八怪也就靠他们活命。在钱的面前,画算是什么东西呢。画而优则仕,当了佩紫鱼之官的阎立本,算是头面人物了,皇帝一高兴,在众官面前叫他伏在池边画鸳鸯,他羞愧得冒汗,不愿子孙步他后尘。 然而绘画并非只是为娱人眼目,作家也并非都仅仅为了吃饭而画图兜售。他们有时像扑火的蛾,钟情火焰而焚身。梵高为卖不掉画而发愁,但他仍疯狂地画,他作画的动力是什么,天晓得。我初见他那群向日葵,是疯子像,个个喷吐胸中块垒,头颅掷处血斑斑。玄奘所遇的白骨精和许仙所娶的白娘子是妖精,妖精何来,千年修炼而成。修炼成精是谎言,但这千年难遇的精灵,确具真正的艺术素质者。具有艺术精灵的人才极稀罕,古今中外如此,这千真万确。心灵手巧者不少,多半能达到画匠、画工、画王……的水平,但能深入艺门或攀登顶峰的艺术家凤毛麟角。 时代发展,技艺发展,文化发展,审美发展;生存竞争,伪劣假冒发展更为迅猛。误导再误导,学画能发财,于是“美术”垃圾遍地,国家民族的文化涂地。中国大地上画家村已如雨后春笋,谅来其间情况错综,良莠不齐。一次我悄悄去了一个画家村×庄,想看看最底层的同行们的艰辛与苦乐。那是一个北国的荒村,瘦瘦的树干,摇曳在黄土地上枝叶尚稀,散落的民房犬吠甚凶,为防盗。每个画家的条件也大有差异,有的画室颇大,且作品不断售出,将步入小康了,主人说这里条件不错,政府也协助,比在圆明园时期好多了,我说你们像羊群一样择水草而迁,他得意地笑了,但他说最近还是有两个自杀的。我说天下画家的命运都一样。 城里画廊济济,展览密集,与其说这是文化繁荣,实质是为争饭碗而标新立异,哗众唬人,与有感而发的艺术创作之朴素心灵不可同日而语。艺术发自心灵与灵感,心灵与灵感无处买卖,艺术家本无职业。丰子恺画过一幅漫画,画一个高瘦的黑衣诗人在鼻边闻一朵花,背后两个商人悄悄语:诗人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初中时很爱看丰子恺的漫画,跟着他的眼观察人间万象。后来进了艺术专门学校,觉得丰先生的画简单,便疏远了。如今广览天下图画,千奇百怪,装腔作势,令人恶心者多,再看丰先生之作,亲切感人,乃真人之情,真人之艺。今大师满天飞,以大欺人,耍弄愚人,丰先生之作,画不盈尺,沁人心肺,广及大众,是人民的大师。大师者,慈母也。 载《文汇报》2007年6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