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院春秋,几家欢乐几家愁。逐渐恢复健康的病人早晚都挣扎着到园里学步,学步中的病友彼此虽并不熟识,但相互显得颇关心。大家知道她不久将出院了,恭贺她,羡慕她。她向来探望的他谈得最多的便是一个个病友的病情,各人走路的姿势和症状的要害。已潜伏在深水几个月,她观察和熟悉的只是身边各种鱼类的活动。
出院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她将浮出水面,回家去。他记得他们在南京结婚后一同回到他农村的老家时,他的家人曾放爆竹欢迎她这位湖南新娘。最近法国文化部将授予他文艺勋位,授勋的日子正巧是她出院的日子,他愿以这荣誉作为她回家的志庆。但因法国大使临时回国,授勋活动推迟一个月,他因她而为此感到遗憾。在没有爆竹、没有荣誉的平淡中她被接回家了。守铁门的老大爷、扫院子的老阿姨,亲热地过来叫她大姐,恭贺她的归来。由小阿姨搀扶着,她自己一步一步缓慢地登上3楼。他帮着搀扶,她不要,嫌他不会扶,她在病院时已和小阿姨合作着试登过多次楼梯了。她早已练习攀登,为了攀登到自己的家。
她确乎感到又回到人间了。抚摸着卧床、桌椅、衣柜,自己走,自己坐到沙发上,自己摸进厕所,又摸到他的画室。为了让她有较宽的步行余地,他收起了画室的大案子,这阶段只缩在一角画小幅油画。晚上,在新加坡的儿子来电话,急于听到病后母亲的声音,至少已4个月没听到慈母之音了。通话很短,遮掩了她口齿发音不甚清晰的症状,也避免了情绪的激动,这是家人最担心的一个电话。此后,便切断了她卧室的电话,隔离红尘,让她安心静养,照常服药,因为病症并未完全消失。
吃饭的时候,她起来坐到桌前吃。病前,只是她和他两人吃,儿子儿媳一家在另一室吃。如今儿子远在新加坡,儿媳和小孙孙便和爷爷奶奶一同吃。小孙孙叫吴言,但她几次都叫他“可雨”,引得小孙孙大笑,因吴言的爸爸才叫可雨,奶奶把他当爸爸了。奶奶说病了便糊里糊涂,弄错了。其实不怪她弄错,她自己觉得回到人间了,真真实实回到人间了,她从头开始生活,又回到了年轻时代,何况小孙孙吴言和儿子可雨又长得那样相似。
有一回她自己学着从暖瓶里倒出开水来,沏了茶,自己举着茶杯送到正在作画的他的面前,叫他休息喝茶。他从来没有在作画中停下来喝茶的习惯,以往她每叫他停下喝水,他都反感,不听她的劝,这回他接过她颤巍巍送来的茶,眼前却浮现出孟光的故事。
她的病像天气阴晴般变化,他的感情也随着波动。一次,当他为急于赴宴而找不到袜子着急时,她责备他,并抱怨自己过去照顾他太多了,这些生活琐事本该他自己处理。她病后家里早已凌乱不堪,里里外外的事已忙得他头脑超载,心烦意乱,接近精神错乱的边缘,再听她责怪,几乎想砸烂衣柜发泄闷气。屈于她的病,他耐下了难耐的暴躁,也许将由此孕育某种恶症吧。
北京遇上了一个多雨的夏天,林荫道上总是湿漉漉的,清晨更是凉爽。保留了病院的作息习惯,她六点多便起床,由小阿姨扶着下楼,沿着穿绕楼群的林荫道练习走路,他也跟着走。每遇小片树林,总有三五成群的老年人在默默锻炼身体。蝉尚未开始高唱,很寂静,挂在枝头鸟笼里的百灵鸟的鸣叫成了晨曲中的主旋律。她谨慎地、认真地走,惟恐头晕或摔倒,顾不上欣赏叶上的水珠,也不听鸟的歌唱,倒往往停步注视老人们锻炼的姿势,猜测别人的病情。人,最注意同路人。在与疾病挣扎的险途中,她觉得自己是孤独者,失去了生活的情趣,失去了笑容。他不被认为是同路人,他感到被她冷漠的无名悲凉。如果她的病不再能完全康复,也不知他和她将坠入怎样相同或相异的苦难中去。他似乎逐渐明悟到生、老、病、死的人生为什么会酿造出佛的宇宙。他能入禅吗?他一向嘲笑佛与禅的虚妄。
1991年7月17日,法国驻华大使克洛德·马尔当先生代表法国文化部给他授勋,授予法国文化最高勋位。马尔当先生在授勋仪式的致辞中介绍了他的简历,准确地点到了他历程之艰难并热情洋溢地评价了他的艺术特色,及对中、法两国人民的影响。致辞的真挚触动了他的心弦,他原以为大使先生只是执行一种官方的手续。他的答辞只说自己诞生于农村,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接受了中国的传统文化教育,留学法国也使他爱上法国的文化、人民和土壤,那里确是他学习中的第二故乡。这时他脑海中又泛起了当年回国与否的旧矛盾、旧波涛。波涛中呈现出她的形象。她不是洛神,鬓色斑斑的她此刻正躺在病床上。他持回勋章和法国文化部长杰克·朗先生签名的证书给她看,这本是他曾盼望作为迎她出院的喜讯。如今喜讯迟到了,但她对此却颇为淡泊,不急于看,让小孙孙抢着金光闪闪的勋章先看,她只从旁补了一句:“你也真不容易。”他想回答:“你也真不容易。”但他没有说出口。这毕竟是一种荣誉吧,但是是苦难织成的荣誉,而且是两个人的苦难。荣誉及有关荣誉的一切都来得太晚,对他俩已是昨日的花。他想起印象派的猛士莫奈,在被官方嘲笑和咒骂中探索了一辈子,当他的艺术被世界鼓掌时,法兰西学院终于提供一把交椅,请90高龄的大师进入这堂皇的殿堂。莫奈婉谢了。“*”前,人民美术出版社已印就石鲁书集,但被迫要抽掉《南征北战》这一幅作品,不得不征求作者的意见。石鲁断然拒绝,并退回了稿费。这些忠贞艺术的探索者,他十分崇敬,感到自己确乎不该享有法国文化部的勋章,何况目下北京的《美术》杂志还发表讥讽他的文章。他并未到达真正的坦途,探索中本来永无坦途。
他和她也许正挣扎在夕阳中,夕阳之后又是晨曦,愿他们再度沐浴到晨曦的光辉。
199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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