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她自己在床上摆弄衣裤,他帮她,她不要,原来她尿湿了衣裤,又不愿别人协助。她洗澡,不得不让步让阿姨帮忙了。他洗澡都在夜间临睡前,她已睡下,听到他洗澡,她又起床到卫生间,想帮他擦背。年轻时代,谁也没帮谁擦,她只为3个孩子洗过澡,那时是用一个大木盆擦澡。面对孩子,她的人生充实而无愧。她今天飘着白发,扶着手杖,走在公园里,不相识的孩子们都亲切地叫她奶奶,一声奶奶,呈现出一个灿烂人生。
他有时作些小幅画或探索汉字造型的新样式,每有作品便拉她看,希望艺术的感染能拉回她些许情丝。她仍葆有一定的审美品位,识别作品的优劣,不过往往自相矛盾了。有时刚过一小时,再叫她重看,她问:什么时候画了这画,我从未见过。他不能再从她获得共鸣。没有了精神的交流,他和她仍是每天守护着的60年的伴侣。他写伴侣二字,凸出了两个人,两个口,两道横卧的线,两个点,浓墨粗笔触间两个小小的点分外引人,这是窥视人生的眼,正逼视观众,直刺观众的心魄。
1946年在南京,*公费留学发榜,她从重庆赶到南京结婚,“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他们享受到了人生最辉煌的一刻,但她,虽也欣慰,并非狂喜。这个巨大的人生闪光点也很快消失在他们的生存命运中。最近,像出现了一座古墓,他无比激动要以“史记”为题记录他年轻时投入的一场战役。陈之佛先生作为*部聘的美术史评卷者,发现一份最佳答案,批了九十几分。发榜后他去拜访陈之佛,陈老师谈起这考卷事,才知正是他的,他泪湿。但谁也不会想到陈老师用毛笔抄录了那份1800字的史论卷,但抄录时他也不知道谁是答卷者。60年来,陈老师家属完好地保存那份“状元”卷,那是历史的一个切片,从中可分析当年的水平,年轻人的观点。陈老师对中国美术发展的殷切期望,其学者品质和慈母心肠令人人敬仰。他家属近期从他有关文集中了解到他正是答卷人,并存有陈老师为他们证婚的相片及为他们画的茶花伴小鸟一双,也甚感欣慰。他同她谈这件新颖的往事,60年婚姻生活的冠上明珠,她淡然,此事似乎与她无关,她对人间哀乐太陌生了。他感到无穷的孤独,永远的孤独,两个面对面的情侣、白发老伴的孤独。孤独,如那弃婴,有人收养吗?
因一时作不了大画,他和她离开了他的大工作室,住到方庄90年代初建的一幢楼房里,虽只有一百来平米,但方向、光线很好。前年孩子们又给装修一次,铺了地板,焕然一新。春节前后,客送的花铺成了半个花房。孩子们给父母不断买新装,都是鲜红色,现代型的。她穿着红毛衣、红袄,手持杖,笃!笃!笃!在花丛中徘徊,也不知是福是禄。
但老年的病痛并不予他安享晚年。他不如她单纯,他不爱看红红绿绿的鲜艳人生,他将可有可无之物当垃圾处理掉,只留下一个空空的空间,他的人生就是在空间中走尽,看来前程已短,或者还余下无穷的思考。思考是他惟一的人生目标了。他崇拜过大师、杰作,对艺术奉之以圣。40年代他在巴黎时去蒙马特高地参观了那举世闻名的售画广场,第一次看到画家伸手要法郎然后给画像,讨价还价出售巴黎的风光和色相。呵!乞丐之群呵,他也只属于这个群族,仿佛已是面临悬崖的小羊。从此,居巴黎其间他再也没去过这售画场,而看到学院内同学们背着画夹画箱,似乎觉得他们都是去赶高地售画广场的。今天住在姹紫嫣红丛中的白头人偏偏没有失去记忆,乞丐生涯是自己和同行们的本色。在生命过程中发挥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对生生不绝的人类做出了新的贡献,躯体之衰败便无可悲哀。他和她的暮年住在温暖之窝,令人羡慕,但他觉得同老死于山洞内的虎豹们是一样的归宿。她不想,听凭什么时候死去,她不回忆,不憧憬。他偶尔拉她的手,似乎问她什么时候该结束我们病痛的残年,她缩回手,没有反应。年年的花,年年谢去,小孙子买来野鸟鸣叫的玩具,想让爷爷奶奶常听听四野的生命之音,但奶奶爷爷仍无兴趣,他们只愿孙辈们自己快活,看到他们自己种植的果木。
载《文汇报》2006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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