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余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到西安招生,挤时间去茂陵看霍去病墓前的雕刻。当时是乘火车到一个忘了名的小站下车的,是夜车,下车后天还是漆黑的,便边问路边步行,星垂平野阔,在那满天星斗的西北原野上,时而顺着大车道,时而踏着羊肠小径,寻找我朝拜的圣地。及至霍去病墓地,天色才开始曙明,附近没有行人,我扑向墓前那几件庞然巨物的伟大雕刻作品,它们永远是活着的,并一直是我精神上的支柱。当我在异国遭到歧视的时候,当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杰出艺术品令我敬仰的时候,当我自馁的时候,痛苦的时候……这几件气势磅礴的永恒的石头雕刻便总会呈现到眼前来。“我们的祖先比你强得多!”我也许还继承了阿Q精神胜利的一面吧,但有了这样矗立在世界艺术史上的先祖爷爷,确是得天独厚,总是值得欣慰的。秦兵马俑坑的发掘,轰动了世界,今年春我才有机会前去参观。人山人海,洋人的大胡子、华侨的鲜艳服饰、青少年的红领巾、各式各样的照相机……那展厅前的水泥广场上像是赶庙会一般,熙熙攘攘。成群的人向展厅挤进去,成群的人又从展厅挤出来,挤出来的人们又在计划去华清池观光了。一进展厅,那门廊里几件“复原”的着色彩俑原意是想给旅游者一个强烈的第一印象吧,但质量不高,有损于秦俑的威望。秦俑之出土,使人没有意料到当时雕塑的写实水平之高,使人对秦皇一统天下后财力物力的高度集中大为兴叹。既要妥善保藏这批珍贵文物,又要展现给全世界人民参观,目前这样的安排布置谅已尽了极大的努力,但给我的印象并不强烈,从高处俯视,感受不到兵马俑的气势,俑们排列得整整齐齐,又显得有些呆板。倒是有些尚未完全挖出的兵马,半个身子或半爿脑袋尚埋在土里,歪着斜着躺个满坑,那场面是颇为吸引人的。我挤在人群的隙缝中,打开速写本东画一块,西拼一段,追求想象中秦俑坑的气氛:秦家兵马,坑里沙场。然而我还是愿再到当年步行了好几个小时才寻到的霍去病墓地去。这里虽然也已整修一新,由于交通不太方便吧,比之秦俑坑来还是冷落多了,并且,几大块呆石头,似像非像的,有的要捉摸半天才悟出雕的是什么名堂,有什么好看呢,远道赶来参观的人自然少多了。秦俑之塑在先,霍墓之雕在后,也正因有了秦俑这样高水平的写实功力,更说明霍墓雕刻之极度概括夸张的手法远有根基。刚跨进霍将军的墓门,尚未看清雕刻作品的具象时,那两廊巨石起伏,有的呈奔腾之势,有的具蟠踞之感。伏虎、卧牛、马踏匈奴、人抱熊、鱼……成团成块结构严谨,似与不似任君分辨,有的近乎华山中的大块原石,只略施斧凿。在华山中不就有一块似鱼非鱼的巨石吗,不少文士在此石上刻款赞赏,那位匿名于大自然中的作者当是霍墓雕刻巨匠们的导师!我久久徘徊于霍墓雕刻间,远看,浑然一体;近看,耐人寻味,在粗犷的斧凿中行走着蜿蜒的线。斯是顽石,却生意盎然,全世界的艺术家到此不能不肃然起敬!新出土的许多小件雕刻也已在玻璃柜里陈列,这些石熊、石虎体积虽小而生动活泼,气势凶猛,真是将军墓里猛兽多! 顽石,它永远经受着时间的冲刷。巨匠,他令顽石点头。顽石有生命了,它替代了人生苦短的远祖爷爷,它告诉我们汉唐时代的风尚,当时人们的思想感情,它不也就是我们的远祖爷爷吗,我愿膜拜于它们的脚下。在西安,令我膜拜的伟大雕刻作品太多了,走进碑林博物馆的石雕陈列室,在那气吞山河的汉唐作品之林中,顿觉得自己渺小了,似乎担心老鹰的后代不会变麻雀吧!那一对出土不很久的辟邪,似虎非虎,似狮非狮,似豹非豹,它具有虎、狮、豹的狠、威与猛的特色,动物学者还无法配出这样的杂交新品种吧,古代的巨匠却创造了这一理想的“力”的具体形象,它曾守卫古代的宫门大宅吧,它更乐于守卫国门,守卫人民。它那波状的粗壮尾巴,就像伸出去的第五条腿,可承负千钧,孩子们,子子孙孙们,如你们真的骑坐到它尾巴上去,它是不会感到有丝毫震动的。
乾陵,这个唐高宗和武则天合葬的重要陵墓,郭沫若先生最盼望挖掘而至今尚不备挖掘的条件,是举世瞩目的唐代文化大宝库吧!这里吸引着全世界的旅游者,史学家、艺术家……但都只能面对这石山望陵兴叹。单从这辽阔的墓道设计和道旁石人、石马、马童等排列气概看,虽是靠了帝王之家的威权,但已足令人感受到中华民族祖先的智慧和魄力了。万国衣冠拜冕旒,还有成群石雕的外国使者,分左右两侧排列得整整齐齐。他们不仅神态毕恭毕敬,连身躯也比我们的文臣武将要小一倍多,显然这是大国沙文主义的表现;更不幸的,他们的脑袋全都被砸掉了,这,这是“*”中的遭遇吧:打洋人。幸而封建的文武百官没有被砸掉,只有一个石人的脑袋没有了。虽失去脑袋,这一扶剑的身躯依旧岿然不动,造型坚实,衣褶线纹落落大方,他还将在这黄土高原上无尽期地站立下去。因为造型美,我立即坐地将他画入速写本中,意犹未尽,又加了几句:乾陵石人半截,年年伴春色;地下唐宫何时掘,等得人心着急! 虎丘、西湖、漓江,人们欣赏大自然的秀丽,山色湖光,春风杨柳,脉脉柔情。西安,处处是古迹,人们更多偏重对民族文化的享受了。大雁塔、小雁塔、昭陵、半坡遗址……处处有讲解、介绍,交通也方便。但年轻人不满足这些,他们要上华山。自古华山一条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因为险,他们便非上险山不甘心。年轻人上华山有什么稀罕呢,六十、七十的老太太也成群地在爬华山,她们为了什么?上去烧香。我一路不断给她们让路,已并不为此感到新鲜了,因为几年前上峨眉时,就已经遇见过众多的小脚老太太上金顶的情况,其中有一位70岁,是媳妇,她扶着90岁的婆婆一步一步攀登。那是初夏,爬得人们汗流浃背,但背筐里装的是棉袄,那是到山顶后必需的。当我在艰苦行程中目击这群虔诚者的苦行时,丝毫不敢嘲笑她们的愚昧无知了,为了信念,真诚的信念,人将发挥出无穷的力量,有时是超乎寻常生理条件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我不是为了佛教圣地而上峨眉,也不是为了道教圣地而上华山,而是踏遍名山人渐老,搜尽奇峰打草稿。游人们着眼于陡壁窄道,铁索扶手,或寻找韩愈吓得丟书的处所。我呢,我寻找的是线的组织结构,直上数千仞,那石纹的奔放转折给古今画家们多少启示啊!因为树木少,没遮盖,山石之色调又多偏银灰,于是山之形和石之纹便分外突出,充分显示了其气势与质感之美,衬着明亮的天空,华山仿佛已画成在以天作画幅的太空里了。不及黄山多烟雾云海,缺少人家含蓄隽永的韵味,华山以其嶙峋石骨保有自己的造型特色。若说黄山富于诗情画意,则华山是画意重于诗意,不,是石刻之意更重于画意。华山中沿途已设有不少招待所和饭店,食宿方便,但不少青年人仍爱于傍晚持着手电或趁着月光上山,赶到山顶看日出,看到日出后便心满意足匆匆下山去了,醉翁之意只在酒,不在山水之间也。其实,在山顶上俯瞰群峰奔驰,茫茫中黄河如带缓缓东去,即使碰不见那一轮红日,也不会错认我们民族的摇篮。下山时,心情松快多了,不断为气吁吁爬上来的游人们解答问题:不远了,前面就到了,不用怕……并且有闲情来欣赏、购买小纪念品了:长命锁、草药、念珠……我从来不喜欢念珠,一向连瞧也不瞧它一眼。唉,我真是粗心人啊,瞧瞧这小姑娘卖的念珠吧,她哪里来的珠,这是山里的一种小野果,精致、美丽,小姑娘用一条线将它们串成了一串串念珠。我于是细心观察,野果的品种还很多,有的将不同色彩的小果搭配起来,组成了多样风格的念珠,不,不是念珠,是项链,卖得太便宜了,姑娘们的智慧和巧手是不能这样去估价的!抵山麓,进入饭店,我想为什么没有一家名“宝莲灯旅社”或“沉香饭店”呢,我正在设想开一家“三圣母茶社”,但思路突然被老虎打断了。不是真老虎,是陕西妇女们手缝的布老虎,她们自己缝的,自己展开在路边地摊上卖。那老虎的尾巴翘得高高的,尾巴尖上还扎着一丛彩线,像一朵花。我赞美着老虎,并向陪同去的我的学生石丹评论这尾巴的独特处理手法,又发挥起关于似与不似之间及抽象具象之间的艺术观点来。站在对面的作者妇女显然听不懂我的南方口音,她以为我是在批评她的劳动成品吧,便分辩道:不需要很像老虎,又不是看真老虎,是看花花么! 载《旅游文学》1983年创刊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