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虚谷所见(1)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8-27 09:52:39 | 出版社: 团结出版社

我确乎常怀念虚谷,我似乎见过他,是一位精神矍铄的清瘦和尚。是他绘画中修长的艺术形象和锐利的笔锋感染了我?每见作品便见其人,感到熟悉、亲切。酒逢知己千杯少,可惜他与我们相隔一百年!

虚谷愈来愈被人们赏识了,虽然有关他生平的资料寥寥无几,评论其作品的文章却日益多起来。最近读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虚谷画选,虽只限于上海博物馆之收藏,可喜是第一本虚谷的专集,老友郑为所撰的前言,引起我的共鸣,我想侧重谈谈虚谷在客观物象中所见的形式美世界。

出世的和尚,入世的画家,虚谷表现的都是生活情趣:枝头的长虫、临流的王八、松鼠窜竹林、鱼群逐落花……他的创作基于写生,有时近乎水彩画。水彩画近乎没骨,靠色层渲染衬托,靠线的结构之骨,瘦骨嶙峋,复以淡墨浅绛使之滋润。他在写生中多用减法,减去一切与显示美感无关的笔墨粉彩;他在减法中有时又参以加法和乘法:枝密、叶密、线密、点密,为的是织网成面。总的看来,虚谷在客观物象中着力捕捉和表现潜藏其间的形式美。他通过写生悟出了形式美的构成因素,掌握了形式美的规律,这方面,比之古代画家和他同时代的画家,他是先驱,然而他当时遭遇的是冷落。

有成就的画家都有自己的形象世界,也都局限在自己的形象世界里,虽然大都竭力想扩展这个世界。虚谷的所见,虚谷的形象世界是十分鲜明的。王八的盖,一块多角似圆的板状形;藕的切片,也近似多角似圆的板状形。藕有孔洞,正如王八盖上有图案,块中有块,画家的慧眼发现了几何形组合在形式结构中的作用。苹果伴香炉,方形的香炉有棱有角,那苹果也被感染而呈现有棱角的体态。虚谷不识塞尚何许人也,如果他们在苹果桌上相遇,倒是棋逢对手了!虚谷有意推敲形式构成,扣他一顶构成主义的帽子,绝非为了贬他。如《雪树楼台》,作者眼里的楼台和树石都是几何形的统一体。房顶门窗等的几何形是人所共见,而树石也以相应的几何形体态来环抱楼台,那只是画家的独特而敏锐的感受。一反陈腔与滥调,虚谷在众以为单调的几何形中谱新曲。此画作于1876年,属于较前期的作品,虽不能说是他的代表作,但代表了他大胆创新中的明显倾向。《柳叶游鱼》,柳叶似尖刀,鱼亦似尖刀,刀刀相碰发出了铿锵之声。作者用众多锋利的尖刀式几何形交错构成了错综而清新的画面,他捕获了运动与速度中的形象,表现了瞬间的美感。看那柳叶,似乎草草挥写,并不精致,看那游鱼,方棱方角,眼开眼闭,更符合人们赞扬“逼真”作品时所说“栩栩如生”的概念。作者大胆地用新颖的手法表达新颖的美感,他大胆,他并不顾虑作品能否出售,他享有艺术创造的自由。《茶壶秋菊》在平面分割间充分发挥了量感美。*及叶之整体偏长方形,壶也是偏长方形,两个饱满的长方形互相抱合,只是头东头西,方向相反。这里,令人想起毕加索的斜躺着的农民夫妇,也是头东头西,人的体形竭力往粗短里压缩,使之构成两个长方形的抱合,强调了饱满的量感美。*花朵的长方形与壶把所构成的长方形彼此类似,前者由繁密的花瓣构成,后者是空疏的漏窗;壶盖上那单线勾成的纽,小小的椭圆体形与花叶的大小及形状也正仿佛,而黑白相反。笔墨无多的小幅册页,耐人寻味,正缘其间艺术处理的匠心独运。

对照与协和,是造型艺术中最常用的手法,这一对矛盾中辩证关系的发挥,影响着作品千变万化的效果。虚谷画面总予人协和的美感,总是藏对照于协和之中。他常表现松树间的松鼠,细瘦飘扬的长线是松针,钉头鼠尾的短线是鼠毛,画面上下左右均属线世界。长线与短线相对照,松针与鼠毛逆向运动,其间组成了线的旋律感。松针所占面积虽大,但稀稀疏疏,亮度大,松鼠体形虽小,密线又淡染,浓缩成块面,在整个画面中像是几个小小的秤锤,总恰到好处地维护着画面的均衡感。我手头无这类松与松鼠作品的图片,只有一幅绿竹松鼠图,同样可看出作者经营的苦心。这里竹叶如柳叶下垂,垂线是主调,与之对照,松鼠的毛都横向放射。故宫博物院的《梅与鹤》更说明他藏强烈对照于高度协和的用心。素净的白鹤藏于枝杈与花朵的点线丛中,但点线的分布与白块大小的相间却仍是画面的统一基调,这一手法同样见于《梅花书屋》中。

虚谷的画眼,即他对物象的观察方法,是剖析形式美的法则。他侧重画面的整体组合,重貌不谨毛。犹如所有的画家,他的作品并非都出色,但大都透露着苦心的艺术设计。如他在金鱼、枇杷、葡萄、茄子等等题材中,竭力表现圆形与弧线间的相互呼应之美感,和尚之意未必只在花果之间也!客观世界的美感不断被世世代代的画家们表现,画家通过描绘具体物象表达自己所见的美感。成功的作品充分表达了作者的美感。兢兢业业,虽作了具体而详尽的描摹,但未能捕获美感的图画,进不了艺术的范畴。形象之所以美,其中构成形式美的条件和规律是什么,这些有关形式美的科学的分析和理解,都是通过历史阶段逐步被人们认识的。古代画家创作了许多伟大的作品,失败的作品当然就更多;一件重要的作品在某一方面失败了,留下严重的缺陷,这都是后人在实践中总结经验和探索规律的宝贵遗产。范宽的《谿山行旅图》是一幅历史性的杰作,气势磅礴,其厚重感之形成首先由于两大块长方形的安置,矗立的长方形与横卧的长方形均属长方形,而矗立与横卧(基石)是强烈的对照。两块长方形的比例是稳定感与力量感的决定因素,这是大厦结构的首要问题,是建筑工程。山石间还潜伏着许许多多长方形,或近似长方形,组成全幅画面形体单纯统一的基调,树木、流泉之穿插决不破损这一珍贵的基调。马远的《踏歌图》中固也有许多杰出的表现手法,但在构图处理中却犯了门框似的平均划分之病,没有重视平面分割的要害作用,其基本结构重复单调,无可救药,虽然许多局部都很严谨、完整。如果说古代画家尚未及重视从对象中抽出构成美感的形式规律,那么虚谷悟出了这一规律,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他积极主动地运用与发挥了这一规律,作出了绘画向某一新领域展拓的创造性尝试!

载《美术》198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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