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8月12日夜,台北《中国时报》来长途电话,隔着海告诉我林风眠已于当日晨十时病逝于香港港安医院。报社最早传来噩耗,希望我写悼文电传过去,并接受电话采访,谈谈林老师。我崇敬的老师,中华民族现代绘画的宗师,一颗闪亮的巨星突然殒落于香江,我一时耳聋眼暗,难于允诺写悼文或接受采访。 从东方向西方看,从西方向东方看, 都可看到屹立的林风眠 夜未眠,黎明至林间坐到石头上,想写悼文,何须我来唱颂歌。我又看到了两只潘朵拉的匣子。面对愚昧,在近一个世纪的动荡中,林风眠坚持挥舞彩笔。请不再谴责潘朵拉,她的匣子里飞出的是人间挣扎、人生曙光、失途孤雁、夏娃身影、姹紫嫣红……多少人赞叹林风眠的作品,沐浴于其光辉中;多少人讥讽他,咒骂他。20年代他从欧洲返国后在北平创办艺术专科学校,因采用人体模特儿遭到官方攻击,闹得满城风雨,终于被迫离去。提倡以美育代宗教的蔡元培委任林风眠南下创办西湖国立艺术院,十年播种,从杭州起飞的蒲公英早已着根大江南北、海峡两岸、远及欧美。遗憾,林风眠执教的时期不算长,他中西结合的教学思想尚未获得充分实践,便成了被放逐的园丁。及至“*”,更被投入牢狱。退而独善其身,他吸取东西方艺术的精髓,创造了独特的艺术风格,从东方向西方看,从西方向东方看,都可看到屹立的林风眠。林风眠长期在寂寞中探索,走的是独木桥,人们不易了解孤独者,如果让他走阳光道,让他踞要路津,对中国美术教育将是幸运或不幸!但人间总不那么平坦,因确凿存在着另一只潘朵拉的大匣子,那里不断飞出吹牛、拍马、妒忌、诽谤、争权、夺利…… 看画,大家能看,看那画里的形象,评头品脚,画得“像”些,声名鹊起,于是竖起了名画家的偶像。然而对美的感受与识别,人们的水平千差万别,美盲确乎要比文盲多,要普及和提高美育,任务何其艰巨。外国传教士郎世宁以西方写实手法的“肖似”来取悦皇上,其实是蒙骗了无知的皇上。郎世宁的努力对中西绘画的交流确也起了早期的垫脚石作用,但他无视关键性的审美功能,他不理解东方的审美情致,并停留在西方审美的低层次上。也许他留下了有文物价值的画图,但他堵塞了中西绘画高层次的审美比较和交流。是彻悟东西方艺术精髓的林风眠,在审美领域中致全力于结合双方的优点和特色,创造了丰富、新颖的审美境界。他是东方的,也是世界的,他的绘画语言毋须翻译,他的作品毋须注释,更不容文字的题跋,他在传统绘画中从事视觉形式感的革新,鞠躬尽瘁。 八年抗战使林风眠深入劳苦人民的底层, 催化了这位民族艺术大师的诞生 我原是学工科的学生,因一次机缘参观了国立杭州艺专,便立即被五彩缤纷的艺术美捕获了,热恋、苦恋,不顾一切,下决心改行从艺,奉献我的终生。杭州艺专的艺术道路,也可说林风眠的艺术道路,是指引我进入艺途的明灯。林风眠从欧洲留学回国创办艺术学院及从事艺术创作,着眼于引进西方和改革八股式的旧中国画,同时着力于“人道”、“痛苦”、“百年树人”等重大社会题材的创作,我还记得在杭州艺专会客室里悬挂着林老师的海滨渔妇们盼归的大幅油画。1937年日军侵华,后杭州沦陷,艺专内迁,至湖南沅陵,*令杭州艺专与北平艺专合并。接着发生*,改组领导,一系列重大变化使林风眠不得不离开艺专。此后他孑然一身,像广大人民一样过着流离颠沛的艰苦生活。这时期他大量创作水墨画,表现湘西、贵州、四川一带的劳动妇女,抒写祖国的大好河山——残山剩水,画面透露出淡淡的哀愁。八年抗战使林风眠深入劳苦人民的底层,他青年时期,在海外所憧憬的民族艺术与民族之魂今天给予了他实质性的深刻感受,也许催化了民族大师林风眠的诞生。林老师离开学校后,同学们一直怀念他,关怀他,但见他的机会太少了,他不参加任何显赫的活动,借住重庆南岸一个仓库角落闭门作画。只一次,在重庆中央图书馆,车水马龙,佳宾云集,正举办一位名画家的个展,我发现林老师独自一人在默默看画。我依恋地跟着他看画,想听他的意见,他始终未表示可否,不加褒贬,只是悄悄地看,很少人认出他来。我注意到他的袖口已破烂。有一度潘天寿任国立艺专校长,又聘林风眠任教,林老师从南岸住所到盘溪的临时校址授课,极不方便,也只偶尔到校,主要由赵无极当他的助教,代他上课。
我再见到林老师时,是在上海南昌路53号小楼中,已是解放之后,其时我已从法国留学返国,似乎也步了他的后尘。而他仍是孑然一身,在斗室中耕耘,默默地,在艺途中探索,寂寞地。以后每过上海,我总要探望南昌路53号,老师永远是那么和蔼,那么平易,那么孤独,他自己开门,自己倒茶。茶桌上的磁盘是他自己画的,华丽而沉郁,墙上镜框里是他自己的水墨新作,虽未托裱,画里脉搏强劲,沁我心脾。 林风眠婉谢侨商资助,说他的纪念馆不重要 1977年林老师离沪出国前,我最后一次去了南昌路53号,这算是送别了,也许是永别,但贺他将与家人团聚。他依然显得很平淡,平静,像他曾谈起入提篮桥牢狱四年半的往事时一样不激动。返京后收到他挂号寄我一幅画,画的是苇塘孤雁。我立即复信,怕他离沪前来不及收到。同时附了一首诗:捧读画图湿泪花,青蓝盈幅难安家,浮萍苇叶经霜打,失途孤雁去复还。 开放以来,我多次去香港,每次必去探望定居香港的林老师,仿佛探望慈母,感到莫大的欣慰。有一次谈及母校浙江美术学院拟将老师在玉泉的旧居改建为林风眠纪念馆,老师对此反应淡漠。他离开上海时,上海画院扣下他一百余幅作品,他到香港后便写信表明将这批作品赠送国家。我于是向林老师建议:是否将这批作品长期陈列在纪念馆,让国内观众能有机会欣赏到他的作品,纪念馆也就有了实质性的意义。林老师这才兴奋起来:这个意见我同意。我返京后便与浙江美术学院联系;到上海画院的仓库里看了林老师的数十件作品(不是全部);在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上写提案,建议将上海画院的藏品转交杭州将建立的林风眠纪念馆。提案获得了政协、浙江省人民政府及浙江美术学院的积极支持。但浙江美术学院经费拮据,建馆事一时难于落实。有一位爱国华侨企业家姚美良先生自愿资助建馆费用,并已请人设计了纪念馆及作品陈列室的蓝图。文化部接受了姚先生的美意,我也参加了文化部主持的表示感谢姚先生这一贡献的座谈会,感到分外愉快。不意,林老师复函婉谢这一资助,他说他的纪念馆不重要,国家尚困难,将来有条件时再说,资助宜用来培养年轻人出国深造。后来浙江美院和姚先生等研究,是否将款用作林风眠奖学金,但林老师说:林风眠奖学金就应该我林风眠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来,不能由别人资助。大约三年前,我到杭州寻访老师的旧居,旧居里住着新主人,新主人怀疑我这窥探的陌生人,经说明,同意我在雨色朦胧中摄了两张房屋的照片,我将模糊的照片寄给了林老师,也许老师辨认出旧居时,依然淡漠置之,或勾引起无限往事。 生活中的林风眠和善可亲,一个极平易的老人; 艺术中的林风眠一味任性,只忠于自己的感受 林风眠任杭州艺专校长,兼一点高年级或毕业班的课。我当时属低年级,从未在教室里受过他的课,只是从他作品中认真学习,后来也只是通过作品长期钻研其艺术匠心及探索中的甘苦。作品是人,我崇敬林老师,其艺其心。每有机会见到老师,总将自己作品的照片请他看,他话语不多,但在点头与摇头之间,我理解他一眼便看透了作者的内心与感情的真伪。1987年香港艺术中心举办我的回顾展,展目画集及海报居然是林老师的题签,予我意外的喜悦。我去他家,问他能否参加展出开幕,他说一定参加。因他的义女冯叶正在巴黎,没人照顾他,我说到时自己去接他,他说不用,有人送他。开幕时,他来了,是自己坐出租车来的,87岁高龄的老人独自一人在夜晚坐出租车出来,真令大家担心。他对全部展品看得很仔细。在众多来宾的提问中,我不断冲出包围追随,请他批改我的作业,在众目睽睽中,他只说了一句:基础很扎实。为这次展出,新华社香港分社的负责人举行了一次小型宴会,林风眠是主要客人。席间大家关心深居简出的林老师,问候他的起居,问他平时什么时间作画,老师说往往在夜间。我插嘴说我这个老学生还从未见过他作画,大家很惊讶,怎么连我也未见过他作画呢!我补充:怎么能偷看鸡下蛋呵!满座大乐,林老师咯咯地大笑起来,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开怀大笑,大概他感到毕竟人们还是体会到他创作的甘苦了。然而我的内心却袭来一阵阴暗,我记起他曾告诉过我,他送展全国美展的作品曾落选,人们拒绝了他深夜产下的带血的蛋。
四大名旦各有独特的唱腔,戏曲讲究腔,追求音之美。元代四大山水画家各有独特的风格,从形式构成的角度来分析,同样可归纳出他们不同的抽象因素,亦可说是形式之腔。腔,体现了艺术中的秩序。林风眠的腔是独特而鲜明的。他寓圆于方。他基本采用方形画面,方与圆几乎是等值的,是面积扩展的极限。法国雕刻家马约利用“圆”来创造人体的丰硕之美,正如霍去病墓前雕刻“马踏匈奴”是发挥“方”来夸张量感美。林风眠的画面追求最大的扩展与最严谨的紧缩,在胀与缩的矛盾搏斗中构成力的平衡。他画圆脸团团的花,大理花、绣球、向日葵、甚至鸡冠花与丁香,都着眼其球状的饱满,团团的花覆盖了团形的盆罐,曲与圆占尽了方形画幅的*。裸女、古装仕女、修女、缩颈的乌鸦、猫头鹰、莲花、浮萍、团扇、柠檬、秋叶……人世间多少潜伏着弧曲之美的形象都谱入了林风眠的唱腔。林风眠的腔不局限于圆,他使用盾牌的同时,不断挥舞长矛:锋利的苇叶、飘拂的柳丝、横斜的丫枝、白鹭的腿、渔翁的竿……在对照与和谐中老画师参照了西方与东方的审美情致,惨淡经营。他利用西方的几何形构成来概括中国程式化的京剧人物,1978年作的“芦花荡”真可作为京剧亮相的参照范本。他往往采用后印象派的浓重色块作奠基,以东方的韵味来溶解沉积的色块,这是东西方的合奏或二重唱。说得更具体些:在彩色与黑白的交错及块面与线的配合中,当彩色与块面留下余地时,是有意等待线与韵的渗入。绚丽多彩的林风眠画面中经常跃动着流畅的线,悠悠长笛,东方韵律。诸多构成美的因素,或具象或抽象,都只是表达感情的语言,言之无物的花言巧语令人反感。人们爱林风眠的艺术,爱林风眠一颗赤子之心,童心。生活中的林风眠和善可亲,一个极平易的老人;艺术中的林风眠一味任性,只忠于自己的感受,因此也总偏爱画自己熟悉的题材。 台北之展,林风眠要求取下展厅里的蒋介石挂像 1989年台北历史博物馆举办林风眠画展,是从1937—1989年的大型回顾展,但只限于墨彩作品。从展目画集中可看到作者从早期的潇洒、飘逸走向悲凉、沉郁,华丽中蕴有感伤;晚年则显得更奔放、自在,倾向厚实、深远。前两年他曾说他又将开始作油画了,是的,他应重新运用油彩来表达“好色之徒”(他自嘲)晚年的彩色梦幻,但他终于未能实现这一愿望。去年年底在香港最后一次相聚时,我将我新作油画*的彩照请他看,一面想听他的意见,同时亦想探听他有否真的开始作油画了。但他并未再提是否将作油画的意愿,其时他刚从日本展出归来,忙且倦,未及谈新计划。他早期的油画均陷落于杭州,听说被日本兵作了防雨布,已不可能再见原作,连印刷品也难觅。我仅在香港一位收藏家的家里见到几幅他的油画戏曲人物,只是小品。 台北之展很隆重,盛况空前,参观人数打破了历史博物馆历年的记录。其间台北历史博物馆展厅前悬有蒋介石像,林风眠要求展出时取下挂像,他的意见没有被采纳,于是换了展厅。对于此次展览台湾及香港各报刊均作了大量报道,我见到不少林老师被挂上花环,被簇拥在鲜花中的照相,确乎比他在巴黎和东京之展更轰动。真正的艺术家必然是世界的,但他的伟大首先根着于祖国,他诞生于本民族的血液中。甜瓜或苦瓜,海峡两岸人民品尝的滋味相同。几乎同时,在北京也举办了林风眠画展,但准备草率,展出作品不多,且不够整齐,又不见宣传,知道的人甚少,一代大师之展如此冷落,连开幕仪式也没有。总算出现了李可染、刘开渠及我送的三几个花篮聊慰寂寥。与台北相比,我们愧对林风眠。去年,台北给林风眠授勋,文艺贡献之勋,授勋现场并非由林风眠上台领奖,而是主持授勋者将勋章送下台来授予大师的。原台北故宫博物馆副院长李霖璨教授,系杭州艺专老同学,每次来信总提及林风眠一生赤诚治艺,却总遭折磨的遗憾往事。
“经过丰富的人生经历后,希望能以我的真诚,用我的画笔,永远描写出我的感受。” 1986年华君武、王朝闻、黄苗子和我曾一同到林老师家拜访,一方面是向他问候,同时也代表美术家协会邀请他认为合适的时候回来看看,他自然是欣慰的。鸟爱故枝,失途孤雁去复还,而今,雁归来却成了我的悼辞! 人生少有百年,林老师已临九十高龄,因此我每过香港必须要见他一面,心里总不免担忧,见一次少一次,能见的次数毕竟不多了。前年过港,照例先与他联系,打电话到他家,在录音电话中告知了我住处的电话,我于是整天不敢出门,等待他的回音,但直至晚上仍无消息,疑心他不在香港。夜半12点,电话铃将我吵醒,颇有些讨厌这么晚的干扰,我问是谁?答:“凤鸣”。谁?我不认识“凤鸣”,答:“我是林风眠”。我惊喜若狂,林老师在香港,且对我自称凤鸣,这样亲切的称谓令我受宠若惊,一时醒悟不过来是老师的电话。林老师说他下乡去了,回来晚了,听了录音知我来港,怕我第二天离去,故深夜赶着联系。我的泪滴落在电话机上。 巨匠已逝,匠心千古。从欧洲留学回国的林风眠,想以自己的一生为中国美术事业的革新作出贡献,当他终于明悟自己“毕竟不是振臂一呼而应者云集的英雄”时,便全力转向融汇中西创作之路,在逆境中,在少有知音的孤寂中耕耘了七十余年。他原名凤鸣,后来自己改为风眠,他风趣地说:不叫了,在风里睡觉了。是在风里,但他并未睡去,今天真的依风长眠了,后人将对他作出怎样的评价!他早已婉谢一切采访,我的一位朋友著名摄影师想为他拍摄一些历史性的高水平相片,通过我的恳求,始终未获允诺。除了作品,他似乎不愿留下自己的任何纪念,甚至,嘱咐家人可将他的骨灰作为种花的肥料。我们不忍将林风眠的骨灰作花肥,林风眠的灵魂确乎给中国现代美术施肥了,年轻一代怀念林风眠,渴望更深一层了解林风眠,可惜傅雷构思中的林风眠传没有来得及写出来。我们只能读一读林风眠自己写的自述。那么短,那么简,依然是婉谢采访的心态,他的心魂嘛,整个都体现在作品中了。 自 述 我出生于广东梅江边上的一个山村里,当我六岁开始学画后,就有热烈的愿望,想将我看到的,感受到的东西表达出来。后来在欧洲留学的年代里,在四处奔波的战乱中,仍不时回忆起家乡片片的浮云、清清的小溪、远远的松林和屋旁的翠竹。我感到万物在生长,在颤动。当然,我一生所追求的不单单是童年的梦想,不单单是青年时代理想的实现。记得很久以前,傅雷先生说我对艺术的追求有如当年我祖父雕刻石头的精神。现在,我已活到我祖父的年岁了,虽不敢说像他一样的勤劳,但也从未无故放下画笔。经过丰富的人生经历后,希望能以我的真诚,用我的画笔,永远描写出我的感受。 林风眠1989年7月香港 讣告说林风眠的遗体于1991年8月17日在香港哥连臣角火葬场火化。信报报道骨灰暂存香港一家道院,将来移到杭州。杭州曾是林风眠从事艺术教学的基点,他怀念杭州可能胜过故乡梅县。浙江美术学院在建校60周年纪念时委托我向林老师求题词,林老师题了:永葆青春为艺院创建60周年志庆。他未曾忘怀于辛勤耕耘的故园。我们盼望一代宗师的骨灰移葬杭州,魂兮归来,雁归来! 1991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