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百花园里忆园丁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8-27 09:51:03 | 出版社: 团结出版社

——寄林风眠老师

今年春天经杭州,特意抽暇去白堤寻找母校——前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的旧址。房屋大都已拆建,面目全非,只当年的大礼堂和陈列馆还在,也已显得是小小的旧建筑了,但它们在我的心目中却仍很高大,多少青年曾在此受到了艺术的启蒙,同学中不少已是国内外知名的艺术家,他们在艺术中作出了贡献,他们永不会忘记林风眠老师。

林风眠老师任校长时,杭州艺专对西方现代艺术采取开放态度,因之年轻的同学们很早就体会到绘画中形式美的重要性,练基本功的同时就着意讲究色彩、线条、节奏、韵律……我们感激青年时代的有益的教学指导,幼苗的成长靠了园丁智慧和辛勤的培养,“智慧”比“辛勤”更重要,无知的园丁曾经糟蹋过多少苗圃!

林风眠在教学中对西方现代艺术之所以采取开放态度,因为他自己钻进去认真学习过,研究过,他懂,懂了就不怕。电工不怕电,指挥电操作。从西方学习后回国的林风眠也曾一度在《人道》、《百年树人》及《痛苦》等选题中用西方的手法直接反映中国社会的苦难,寄寓了自己的憧憬与情怀。但他并没有坚持走社会革命的路,而走上了艺术革命的路,他给同学们的纪念册上写过:为艺术战。回顾老画家七十来年的创作实践,我意识到他的“战”的对象:与庸俗战,与因袭保守战,与生搬西洋战。他那时代,还没有概括洗练了的准确语言: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同学们都说:林先生慈祥,林先生一颗童心,林先生是真真的艺术家!在旧中国,当高等学府的校长,与官方及社会的各方面打交道中仍保持纯真的童心容易吗?哪里去寻找藏冰心的玉壶呵!作品透露了作者的内心世界,我感到林风眠对污浊的社会是躲,“躲进小楼成一统”,他躲进孤独,他寻求宁静,他咀嚼寂寞!叶丛中悄悄的猫头鹰、残枝上缩颈的寒鸦、苇塘里的孤鹭、无人的野渡、天涯的渔舟……敏锐的感觉和抒情的意境并不能很快被理解和欣赏,作品一直遭到各方面的非难。60年代在北京举办了林风眠画展,引起了波澜,赞誉和批评尖锐地对立起来,这是好事,是对作者极大的鼓舞。当极左思潮占上风的时候,在国内看不到林风眠的原作及印刷品了,只一次在《小朋友》刊物上出现了一幅林先生的画,我当时不禁有些感慨,但忽然又明悟到,其实作品发表在最合适的场所了,童心对童心!

概括地看,相对地说,西方美术偏重于形与质,而中国美术则更珍视神与韵。无论在西方和东方,都有不少画家在探索两者结合。这其中,郎世宁着意刻画了形似而丢失了神韵,是失败的例子。“形象”是客观存在,并非所有的形象都美,画家的慧眼就在于能识得形象中的美,把握住构成其美的因素,抽出这些因素,突出表现这些因素,令观众一见而共鸣!郎世宁不见韵律之美,他被对象的皮相牵着鼻子走,“谨毛而失貌”,求媚而失美!倒是梵高及马蒂斯等人毋须取宠于中国皇帝,他们作品中汲取了东方的韵律感,是西中结合的成功经验。中国的造型艺术,从宫廷到民间,从工笔到写意,从壁画到工艺品,优秀的作品都明显地贯穿着优美的韵律感。林风眠绘画的中、西结合就是以中国的韵律感为骨干,画面中“形”的变化转折服从“韵律”的指挥,一如声腔决定吐词发音的短长。他经常采用静止的面与动荡的线的复合,仿佛是面与线的二重唱。面,似低声,奠定了客观实体的基本特征;线,似高音,强调形与形之间的呼应与节奏,线之活跃冲撞着面之严肃。丢非(Dufy)为求画面的轻快活泼,也曾采用大量的线来打破严肃的面,但丢非的画失之松,多半流于轻浮与滑溜感。出入于中国传统的林风眠则在沉着中忌刻板,他的画并非轻盈的微笑,相反,常含蕴着淡淡的哀愁。

“缠绵”是林画的特色,“饱满”是林画的另一特色。他的画幅多方形,画中内涵多圆形。方与圆其实是一致的,方圆相套时适应得很协调,都骑跨在扩张与收缩的边疆上,最充分地托出了量感美:满满墩墩。团团的大理花、团团的罐、大团小团镇坐画幅中堂,排斥尽空虚与懒散。一丛浓艳的弧状鸡冠花盛在弧形的盆里,高处的弧线紧紧拥抱着低处的弧线,炽烈的感情溢于画面,是狂热的吻?是悲怆的哭?就是那枝头小鸟,林风眠也偏爱它们那紧缩成团状的身影,如果是成群共栖呢,它们排列成环状、漩涡状、纵队、横队……总之占满了那只属于它们的画里空间,有时连那相伴的树叶,也同它们长得一般模样,让孩子们去辨认哪是叶哪是鸟吧!一味饱满岂不单调!圆中有锐,寓俏于拙,这是林风眠画面迷人的重要表现手法之一。球状的绣球花被菱形的叶托住,方与圆的对照偏偏成了花与叶统一的保证;亦方亦圆的大理花,壮实,那花瓣的尖端别具韵致,窈窕,依偎着花朵又不时伸出刀似的叶或刺似的草;团团的*,朵朵文静地相处,而其间大大小小、浅浅深深的花心却上下左右地跳跃得欢呢!莲叶田田,苇叶尖尖;黑松沉沉,白云飞逝;秋林浑沌,斜阳一线;湖水苍茫,垂柳如丝……林风眠运用饱满、锐利、稚拙、俏巧等形式美的对比手法抒写儿歌、童话、天籁……

在色彩世界中,黑与白是主宰,明度是色彩效果的幕后操纵者。很长时期,西方美术的色彩任务只是模拟对象,没有意识到色彩游离其附着体时,便是喜欢独自活动的因子。在色彩革命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印象派发现了色彩因子的活动性,但将黑与白又排斥在色彩之外。中国绘画尊奉黑与白,运用色彩时将彩色与黑白作同一机体看待。黑与白终于被马蒂斯、毕加索及勃拉克等西方现代画家接受了,他们开拓了西方绘画的色彩宇宙。色彩中引进黑与白后,效果为之改观,杨柳青年画的白底、苗族图案的黑底、黑的釉白的瓷、白的宣纸浓的墨……都唱出了色彩的最强音。但事情的反面呢?黑墨勾画完具象以后,着色,染色,色只是表示对象的符号,黑白与色彩虽同居,但充满矛盾与冲突,谈不上和谐与呼应,这样的黑白与色彩的关系不是绘画的全局关系。然而在努力汲取洋为中用的中国画创新中,在汲取西洋的色彩之所长时,不少作品都没有深入接触到色彩与黑白之间的机体结构问题。油画和国画,相异亦相通,相辅又相成。林风眠出入中、西绘画七十余年,在色彩这个中、西的交通口明确了自己的定向。他的大部分作品是紧紧咬住黑白的,跳跃的纯白与泼辣的浓黑往往构成了画里心脏,是人家、是禽鸟、是女郎披垂着发髻、是林间难辨的神秘……为了突出画里的黑白主宰,其它部分便运用各种手法组成起供奉作用的中间调:点线的网、宽阔的面、对比色交织成的灰调……林风眠也常将油画中光影的闪烁与色彩的华丽移植进宣纸中:灯光里的三圣母、怒放中的花园、斑斓的山谷、耀眼的餐桌……无论用国画色或水粉色,调了水的彩色落上宣纸总易流于轻飘,于是须用厚重的色来压,用调进了墨的深色来焊,来铆,林风眠琢磨于此,陶醉于此,他自己说是好色之徒。黑白的林风眠,艳丽的林风眠,还有迷离的林风眠。他有时只用淡墨浅绛绘画,隐隐约约,水晶宫里无声色,但突然会射来敏锐的眼神,那是几个小小的焦墨之点。

老画家,老来笔墨都更苍劲。但林风眠的笔墨不同于一般的概念,他并不着眼于笔墨本身的传统约束,在探寻艺术新境的漫长历程中,永远在追求稚气与童心,画图不随年龄老!1979年全国第四次文代会期间,宣读了当时正在巴黎展画的林老师发来的贺电,贺文代会的召开。此后便很少听到他的情况,更少见到他的新作,他的新作总会来北京展出吧!

载香港《美术家》1983年第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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