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石涛画语录》是我国绘画史上最重要、最难读的著作;美术史论家和画家们也都说《石涛画语录》是我国绘画史上最重要、最难读懂的文献。既然不易读懂又如何能评定其价值之重要?真令人费思索。 我学生时代读《石涛画语录》,不懂。也读过别人的注释,仍不懂。今下决心钻研,懂了。石涛像是设了一个谜,这个谜底一经揭穿,才真正明悟石涛艺术观之超前性。再参照他的作品,风格独特而亲切感人,作者的见解与实践本是不可分割的整体。《石涛画语录》(以下简称《语录》)十八章,总共不过一万字,贯穿其前后的中心思想是“一画之法”。何谓一画之法,见仁见智,有说是指作画从一笔开始,最后以一笔结束;有说是指一条造型底线;更有从儒、释、道的哲学观点来赋予一画之法以玄之又玄的引申。石涛用一画之法标志他的创作观点,字面上像是一个谜,其实整本《语录》都是在发挥这个谜底。 石涛狂妄地说,一画之法自我开始。他岂非否定了他之前的所有画法?他接着强调一法贯众法,他的一画之法能贯众法,那又是怎样通灵、强悍之法!读其文,观其画,石涛一味强调感受,尊重感受。在第四章“尊受篇”中,开篇便说:“受与识,先受而后识也。识然后受,非受也。”感性认识在先,理性认识在后,如先理解了再去感受,在绘画抒情中,这感受往往就不纯了,失去了感觉中的直觉与错觉,作品便易缺乏天真、童心、隽永的韵味,或曰失去真性情的自然流露。石涛所谓的一画之法,就是不择手段地创造能表达自己独特感受的画法,他的感受不同于前人笔底的图画,他的画法也就不同于前人的成法与程式,“古人之须眉不能长我之面目”,他点出了艺术创造的真谛。正因一画之法就是指依据各人自己的感受所创造的画法,而自己在不同时空、面对不同对象每次的感受又均不相同,每次的表现方法也就各有差异。一法贯众法,这就更明确揭穿了“一画之法”是指对画法的观念,而绝非设计了某种固定的画法,谜底三百年,石涛其实早就说明“谜底见本版”了。 今天分析石涛的观点其实就是说19世纪后西方表现主义的观点,直觉说、移情说等等现代美学上的立论,早在薄薄一册《语录》中萌芽,在三个世纪前的石涛的脑海中以及手的实践中萌芽了。人们尊称塞尚为西方现代绘画之父,石涛无疑是中国现代绘画之父,岂止中国——既然他的立论和艺术创造在历史长河中更处于塞尚的上游二百年! 石涛是反传统的先锋,但他尊奉古人的成就,他反的是八股式的所谓传统。当时掌权势的官方画派排挤他,讥笑他无古人笔墨,《语录》实际上是有针对性的反击,并因此阐明了真正的艺术创作规律。石涛发现了超时空的艺术规律,但他当时全不了解西方,倒是今天的西方逐渐认识到这位17世纪中国和尚的丰功伟绩,《语录》中“无法而法乃为至法”、“墨海中立定精神”、“混沌里放出光明”等等金玉之言均可作为西方现代作品的评议参照。黄宾虹在《讲学集录》第三讲中说:“欧人对于艺术不讲用笔,以形似为成功,其最高境界乃同于我国之能品耳。”显然他对欧人之近代艺术毫不理解,这不止黄宾虹一人,它反映了他那时代的中国传统画家几乎普遍对西方艺术的无知,这缘于封闭思想的影响,固步自封,使我国现代艺术的发展与腾飞大大滞后了。谁先发现绘画的新大陆?是西方还是东方?隔膜中的一方是另一方的新大陆,一经沟通,真正的艺术在高峰碰面,握手,相见恨晚,本是一家人!现代西方艺术向往的诸多品味,早就出现在石涛的先见之明中。而石涛却被当时的陋见认为没有古人笔墨,今天我们面临着吃透传统和西方两方面精髓的重任,其实也是起码的要求,只是起跑点。若不辨西方艺术中的宝或魔,面临着大量袭来的洋垃圾,便手足无措了。 读《语录》,令人吃惊、兴奋、感叹!那场荒诞的官司,使我一度无心作画,便认真读起《语录》来。由荣宝斋出版了这本小书《我读石涛画语录》,确是我晚年具纪念性的工作。我抛砖引玉,以期石涛的艺术观应得到更正确的发扬。 1996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