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寿是否满足于杭州艺专300大洋的教授生活,就这样安于教学?我认为绝非如此。世事沧桑,人海沉浮,后来林风眠离去,滕固、吕凤子相继掌校,吕凤子掌校时,潘天寿与吕凤子协力将中国画独立成系。我当时尚未毕业,因尊爱潘老师,一度入了国画系,但那国画系里新招来的学生对西画一窍不通,系里是一番年轻的遗老风光,我又退回西画系。及后来潘天寿掌校,他努力垦殖国画的田园,看来,他在杭州时是深埋着寄人篱下的心态的。
40年代,在重庆磐溪,潘天寿掌校期间,林风眠住在重庆南岸一间仓库的小屋里,贫穷,孤独,整日画彩墨画,因当时完全没有作油画的条件。我没有去过他那小屋,李可染和李长白去过。李可染说林老师用几条线表现马,一天竟画了90张。李长白在林老师处吃了一顿饭,饭是食堂里买的,林老师自己煮了一锅豆腐,作为加餐菜。我在中央图书馆的徐悲鸿画展中遇到林老师,便跟着他看画,他几乎默默无语,我见他的衣袖是破的。其时徐悲鸿进来,雪白西装黑领结,徐向林微微招呼即回过头去。我见一高个妇女,通身黑衣,红唇,刘海发式,她是蒋碧薇。
林风眠从西湖艺术院的院长跌入了芸芸众生的苦难草民丛中,眼看国破家亡,残山剩水,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明悟自己决不是“振臂一呼而应者云集的英雄”,他不再是当年为艺术而战,提出种种改革主张的核心人物,他生命的全部今日只在尺纸间奔腾、呼号、哭之笑之。倡导吸取西方现代艺术的林风眠深入了苦难祖国的心脏,他中西结合的观念潜入更深的生活领域,上升到更高的精神层面,我感到这是真正的林风眠的诞生。林风眠在这国难时期的10年彩墨耕耘中培育了独特品种,东西方前所未有的品种。
潘天寿校长未忘林风眠,他邀请落魄江湖的林风眠回艺专任教,是由于立足于民族艺术的潘天寿同样重视油画,还是由于酬谢林风眠当年的知遇之恩,我看这两种因素都有。他们的人品和艺品真是令同学们感慨万千。林风眠接受了潘的邀请,满足了同学们的渴望。不过他住在南岸,到磐溪来上课交通不便,所以到校的次数不多,并且要他指导油画,其实他自己已搁置油彩多年。朱德群、李长白、闵希文等杭州的老学生留在母校任教,林老师每次来上课,见到他们备感亲切,似乎失去了的西湖又在师生情怀间昙花一现。我当时任重庆大学助教,极少回母校,见到林老师的机会更难得,只一次印象较深,他围了一条翠绿的围巾,极美,他“好色之徒”秉性未改。
林风眠搁下油画,主要画彩墨或水墨,与潘天寿在纸墨之道上同行了,但他们从未在艺术上争吵,在“中西结合”与“拉开距离”间也无冲突,他们彼此珍视对方的人品艺品。中西结合,西中结合,半结合,九分结合,一分结合……“画道万千,如宇宙万象之朵,如各人心目之异”(吴大羽语)。说到底,艺术创造都属个案,是非优劣全凭实践来检验。力主立足民族本位的潘天寿的实践其实超越了他的观念。无论如何,传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林风眠的中西结合和潘天寿的拉开距离似乎是站在了相反的两极,但他们却都推进了传统的创新。
载《文汇报》2002年8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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