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羽何许人也?他寓居上海数十年,上海人不知道他。国有颜回人不识,国之耻。上海人不知道吴大羽,非上海人之过错。全国美术界也几乎遗忘这位在现代中国美术史上作出了杰出贡献的猛士。二三十年代引进西方美术的第一代油画家中,吴大羽对西方绘画精华与糟粕的识别,独具慧眼,他的意识超前,智质敏慧,个性独特,不随波逐流,这些珍贵的品格偏偏不容于世俗,不被重视,他已于8年前默默逝去,虽然他曾自信地对我说过,他是永远不会死去的。
吴大羽从法国留学返国后曾短暂执教于新华艺专,其主要业绩则是与林风眠一同创建了国立艺术院,即国立杭州艺专,他是杭州艺专的台柱教授,我们学生心目中最崇敬的导师。他的学生如赵无极、朱德群、董希文、王式廓等虽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但都感恩大羽师当年高瞻远瞩,因材施教,循循善诱,启迪了各人不同的画眼。他说:艺教之用,比诸培植灌浇,野生草木,不需培养,自能生长,绘教之有法则,自非用以桎梏人性,驱人入壑聚歼人之感情活动。当其不能展动肘袖不能创发新生,即足为历史累。譬如导游必先高瞻远瞩,熟悉世道,然后能针指长程,竭我区区,启彼以无限。更须解脱行者羁束,宽放其衣履,行人上道,或取捷径或就旁通,越涉奔腾,应令无阻。画道万千,如自然万象之杂,如各人心目之异,无待乎同归……培育天分事业,不尽同于造匠,拽蹄倒驰,骅骝且踣,助长无功,徒槁苗本,明悟缠足裹首之害,不始自我……作画作者品质第一,情绪既萌,法逐意生,意须经磨砺中发旺,故作格之完成亦即手法之圆熟。课习为予初学以方便,比如学步孩子,凭所扶倚得助于人者少,出于己者多。故此法此意根着于我,由于精神方面之长进未如生理发育之自然,必须潜行意力,不习或不认真习或不得其道而习者,俱无可幸致,及既得之,人亦不能夺,一如人之自得其步伐……美丑之间,时乖千里,时决一绳……新旧之际无怨讼,唯真与伪为大敌……
最近中国油画学会在北京举办了吴大羽研讨会,靳尚谊、闻立鹏、王怀、水天中、邵大箴、陶咏白、刘骁纯、张祖英、李超(上海)、陈国强(台湾)等油画家和评论家全都吐露了出自肺腑的感慨,虽然他们大都没有见过吴大羽的面。作品揭示了作者的灵魂,在吴大羽的遗作前大家感到震撼、痛心,詹建俊在主持会议中不禁失声哭泣。寒风、雷雨也曾袭击苦苦探索中国油画的第二、第三代画家,今天大家为为艺术殉难的吴大羽致哀,确乎为时已晚!时代发展很快,人们终于认识了艺术中的火与热,人们发现了已被啄掉心肺的普罗米修斯!
30年代的杭州艺专,贬之,是脱离了政治的象牙之塔;褒之,是探索艺术规律、中西结合的实验园地。当年社会上的审美水平,基本停留在月份牌、洋画片、郎世宁的层次上。至于莫奈、梵高、马蒂斯、布尔特尔、毕加索等西方作家及其艺术观和造型观,从民到官(甚至某些名画家),均不理解,现代西方大师们的作品成了被嘲笑的对象。我们学习中成天研讨的结构、呼应、均衡、节奏、韵律……早超出一般人心目中的图画的规范,激情只在师生间交流,出了校门,便少有知音,星星之火,几时燎原!主将吴大羽构思深刻,构图独特,色彩绚丽,作品多巨幅,气势磅礴,如他表现岳飞的无奈班师、井边汲水的劳苦人们的生之维艰,作抗日宣传画,他在巨幅画布上只画一只血红的手,血手占满了整个画幅,他说我们的国防不在海疆,不在山冈,而在我们的血手上,杭州时期的作品全部毁于抗战中,大概同林风眠的油画命运相同,被日军用作了马厩的防雨布。回忆中当时大羽师用笔接近特拉克洛亚,用色中的冷暖对比接近塞尚,黄钟大吕,音响强烈,激起我们这些感情如野马的年轻学子的共鸣。
日军步步进逼,杭州艺专于1937年冬撤离杭州迁往内地,从此全校师生颠沛流离,学校的领导不断更替。林风眠和吴大羽等几位艺术世界中的赤子,却是人际关系中的傻子。原本是主张以美育代宗教的蔡元培慧眼识英雄,委林风眠创办了西湖艺术院,蔡退休后,林风眠无任何官场后台,他厌恶纵横捭阖,便自动辞职离开艺专,开始其清贫淡泊的水墨生涯。与他同舟共济本想共创艺术伊甸园的吴大羽也开始失业。大羽师一度逗留昆明,当时艺专也在昆明,我是在校学生,我们竭力要求校长滕固续聘大羽师,事成泡影,大羽师又返上海,蛰居读书,他信中说“手把陶卷”,他对诗,尤其陶渊明的诗似乎最是心心相印。世事沧桑,此后数十年虽亦偶有波澜起伏,但似潜水之鱼,他永远在深水探索,寻寻觅觅,他说:长耘于空漠。而生活上,每况愈下,住房被分割,堵塞了他作画的空间,在政策落实到解决私房问题10年后,他的住房仍无人关心,他的亲戚中也有一位任市级领导的,但他从不肯求人。他患眼疾,当美国那架眼科飞机医院到上海治愈朱屺瞻眼疾的时候,吴大羽那双洞穿画坛的锐眼未能得到救治。他病了很久,咯血,得不到较好条件的治疗,说因级别不够,则如果级别高,医疗及时,他的生命当可延续下来,但他从不争级别,他说过,自己的分量不必由人上秤,他以生命作代价维护了自己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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