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第六届全国美展出现了吴大羽的新作《色草》,同时期的《滂沱》也在沪展中出现。是怎样的画面呢,初看似西洋画,再看,或者说再品味,是中国的。浓重的色、粗犷的笔具备着油彩的特性。形,是人是花是物?道是有形却无形,因外在的形被卷入了作者心魂的翻滚中,变形了,欲辨已忘形,但却又形迹依稀,道是无形却有形,这关键,这主宰,是韵,形与色为韵所吞吐。韵是生命的灵动,如果一幅具象的、静止的画有气韵生动之美,则其中必有运动的脉络,只是脉络时隐时现而已。最近发现了吴大羽晚年的几十幅在阁楼中所作而全未签名的作品,几乎都是“韵”的系列;色韵、谱韵、采韵……强劲的吴大羽的韵、中国的韵,中国的韵吞噬了西方的形和色,这是油画民族化千种道路中一条鲜明独特的新航道。大羽师谈到书法是高贵的艺术,其奔流自在,使身跟其后的绘画感到疲惫于追逐。实质上这也是在分析绘画中韵之形成因素,他并创造了“势象”一词,当指“象”与“势”之结合或默契,应是具内涵的抽象,立足于造型格律的写意。
每当我向人谈及大羽师,往往对方说:知道知道,是经常画大公鸡的吧!显然是误指陈大羽先生了。吴大羽在大陆美术界确乎逐渐在消亡,这时候,台湾正出版吴大羽画集,邀我撰文。我撰写了:吴大羽——被遗忘,被发现的星。此文在《光明日报》、《美术观察》、台湾《艺术家》及《中国油画》先后转载,接着引发了上面提到的中国油画学会举办吴大羽研讨会。吴大羽画集在研讨会上出现了,在今天的审美层次上,这些高水平的画家和评论家看到这现象,是怎样的惊讶和悲凉呵,因而有人叹息,有人落泪了。画集中附了大羽师当年给我的书信影印件,全是毛笔写的,画家兼书法家朱乃正说:单说这书法,我们在座的没有人能达到这高水平、高品位。后来他女儿崇力告诉我,大羽师十几岁时就给人家书写对联,他写一封信至少要废掉30来页信笺,稍不如意便撕掉重写,我记得他自己在信上曾说:“愧举如锄之笔。”我们杭州艺专的师生恐怕很少有人知道这位着眼于西方现代派的西画教授对书法的修养与苛刻要求。
最近我到上海,特意去探望88岁高龄的师母,她体弱多病,大羽师逝世后,神经往往失常,有时突然问儿女:爸爸怎么还不回家!我颤抖着登上那狭窄而格格作响的小木楼梯,进了那间依然如故的小屋,师母手执一把竹扇,由她儿女扶出来坐下,怕她着凉,我立即关掉闷热的小屋中那个小小的电扇。儿子崇宁说,妈妈是爸爸作品的第一个知音,每一幅画均先经过她的鉴定,她甚至把握着作品该作句号的时机:“行了,不能再画下去了。”她成了大羽师断句、押韵的指挥,如今人去韵断,她的神经失常了。我不敢让她多说话,只问她我们的谈话听得清吗?她露喜悦之色,说都听清了。大羽师生前,每来客,师母极少露面,今见师母,如见羽师,当我离去时,先向她深深一鞠躬,再向老师的遗像一鞠躬,这恐是最后一鞠躬了!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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