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岁月消逝,青春的活力衰退,怀旧,无奈。
我家在北京前海北沿一个大杂院里住了近30年,这是我生命中住的最久的旧址。大杂院今犹在,杂乱更胜于昔,偶然回首重游,怀念青春华年。
从大杂院往左,沿什刹海至银锭桥,小桥上向西北方向观远山,被誉为燕京八景之一。过桥去鼓楼,需经一条狭窄的小街,名烟袋斜街,庞大的鼓楼遥遥镇守了这条斜曲小街。当年我经常到小街中的一家小小裱画铺托画,与裱画的王师傅成了忘年交,送了他一幅画,还为他的店命名“烟袋斜街裱画铺”,并为此在《北京晚报》发表了一篇短文,王师傅高兴极了,而今人店两亡。本已十分狭窄的斜街,两面又伸出来许多小铺,卖旅游杂物、烤羊肉串,还有*,小街将成羊肠小道了,天阴路湿,臭气弥漫,这里曾是北京的贫民窟。
在什刹海与后海之间,这个胜境布满了矮矮的一大片灰色民居,都没有树高。每当粪车停在胡同口,扒大粪的工人从各家背出一桶桶的粪便,行人掩鼻匆匆逃离。但这地区曾是昔日名胜,我住过的大杂院叫会贤堂,是民国时代北京最豪华的饭庄,名士雅集,蔡锷和小凤仙曾在此相会,画家卫天霖的婚礼亦在此举行。银锭桥头的烤肉季更是名满京都,我曾见过店内张挂着梅兰芳、马连良等人题词。附近的湖南餐馆马凯颇有特色,享盛名,我有一回带几个法国友人去品尝马凯的佳肴,顺便介绍他们看看这独特的地方风貌,当他们看过什刹海里污浊的水,就不敢吃餐桌上的鱼虾了。
旅游赚钱,骗钱,到处在挖空心思搞旅游。我什刹海的旧居一带点缀了陈腔滥调的“民族形式”,但岂能掩盖背面的破烂落后,到处挂起的红灯笼,倒像给老病妇抹上了浓重的胭脂和口红。这个旅游区的特点叫三轮车胡同游,游客基本是老外,汽车进不去,故三轮车队自身就成了一种景观。各式各样心态的洋人坐在人力三轮车上观赏“故都风貌”,观赏北京苦难落后的阴暗角落。我想他们中少有汉学家,看不懂墙上用黑灰刷的大字:此房出售,联系电话××××。
旅游要制造特色,民族特色。民族特色是个响亮的名词,谁敢反对。但保护文物与发展民族传统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这不同的概念间引起不断的争吵。
西双版纳盛产竹子,人们造住房用竹子,也只能靠竹子,于是建成竹楼。贵州的穷山沟里只有石头和石山,造房只能用石头,屋顶也用薄薄的灰白色的石板片代瓦,名曰石板哨。大鱼岛的屋子用大块乱石砌墙,采海草盖成厚厚的草顶,草顶坡度甚大,以泄雨水。这些独特的民居建筑缘于贫穷,只能就地取材,但凭智慧,在原始简陋的材料中创造了实用而美观的形式,形成了地区风格,民俗风格。俱往矣,今天科技发达,经济繁荣,用现代材料构建的现代舒适住房必将淘汰古老落后的旧屋,这个无情的现实引起我们怀旧的惆怅。我们要发扬民族传统,但传统的发扬凭创新,在现代科技中竭力融进传统的精粹,但并非“现代”和“古老”的相加,而是革新,一个“革”字了得,如传统与创新间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则创新重于传统。至于陈陈相因地延续传统的样式,甚至以现代材料、现代科技来摹拟传统的古老样式,岂非令现代中国停留在大明、大唐或大汉时代,那些坐着三轮车游胡同的洋人就在寻找我们传统中的遗民风貌吧!
我出生于江南,爱江南民居,小桥流水。我曾在周庄住下作画10日,那时周庄不通汽车,冷冷清清,房屋陈旧似荒村野店。有人在主要河道上建了一座水泥平桥,桥上盖了一个铁皮小屋开杂货店,大煞风景。我为此写了篇短文《周庄眼中钉》发表于《中国旅游报》,居然引起旅游局和周庄所属昆山市的重视,他们觉察了周庄的旅游价值,从此周庄步步走红,今日周庄人山人海,胜过闹市与庙会,但也失去了其宁静雅淡之水乡本色。我住在周庄时曾到一家滨河的理发店理发,我对理发员说,你们周庄真美呵。他大不以为然,答:美什么,谁愿住这又潮湿又阴暗的房子。今日周庄富了,房屋大都整修一新,或整旧如旧,内部都粉刷干净了,但基本结构不能变,需保持固有面貌。小桥流水人家的周庄宜于观赏,但当真住进去是不舒适的,游人都住在镇外的高楼宾馆里,林立的高楼逐步包围周庄,古镇周庄将成为一个大盆景了。
由于周庄扬名了,不少类似的江南小镇都想走周庄的发财之道,正如全国各地在制造大屋顶、小亭子、琉璃瓦、龙抱柱……我最近去苏州看了工业园区,那气势磅礴的新景象,新江南,是爷爷辈无法梦想的,而那些狭窄、脏乱的古老市镇不得不退出历史舞台,我们只能选其中一些优秀的保存下来,像保存博物馆里的文物,而民族传统则必然在不断革新中发展,应无后顾之忧。
北京的胡同游给洋人展示了苦涩和疮疤,展示了缺乏创造力而唯一想靠老祖宗发财的子孙心态。我由此又触及传统与创新的要害。一切现实都将成为日后的文物,不过将由历史筛选。今天就是明天的传统,人们必须对子孙负责,能对今天作出正确评价的也必然是子孙。
载《中华收藏报》2000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