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马可·斯科蒂尼(Marco Scotini)
译_印帅
创作与沙
“在沙漠中,除了上帝,我们谁都无法遇见。”美国现代主义建筑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曾多次这样描述着沙漠,然而,英国建筑评论家彼得·雷内·班纳姆(PeterReyner Banham)却始终认为“在沙漠中,除了上帝,我们谁都可以遇见”。
众所周知,赖特的经验来自于亚利桑那地区与外界隔绝的沙漠(赖特在此建立了他的工作室和居所);班纳姆则是将他的关注倾注在了美国西南的莫哈韦沙漠,在他眼中,沙漠优美缥缈却又坚定不可动摇。事实上,沙土飞扬,广袤无垠并不能简单定义沙漠,在班纳姆看来,沙漠即是自然。 这位《第一机械时代的理论与设计》的作者,在书中这样解释道:沙漠的概念始终存在于人类的历史之中。 “沙漠”(desert),曾作为形容词而非名词,出现在不同的西方语言中。拉丁语中“desertum”意指寸草不生的,荒无人烟的场所,因而天然地形成了人类对于领土的认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从来没有与沙漠分离:如今重新回望,我们可以重新正视人对土地的关系。从图像和个人经验,我们也不会再对这一位伟大的建筑及都市史论家对沙漠无限的喜爱而感到诧异。穿越死亡大峡谷,奥赫里德湖,驾车横跨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洲,探索纪念碑谷,每一步都如同宿命一般,早已明确。班纳姆在美国西南的沙漠中找到自我的可能性。这是一种或许现在不可见,但拥有不断生成的潜力:从无到有,从虚至实。
让我联想班纳姆的是,马泉对沙漠所倾注无限热爱,只不过在这里,对莫哈韦沙漠的探索变成了对戈壁的好奇,西方转换到了东方,另一方土壤,另一个时空,但至少,有一点是相通的:他们早已将沙漠融入灵魂。从2006年起,马泉便开着他的越野车,翻越中国北部与蒙古边境戈壁沙漠的座座沙丘,至今13年从未间断。他的每一次沙漠之行,或许早已无法用“旅途”来定义,而是将自己的身心全部沉浸在这沙漠的景致之中,与沙漠同呼吸,被另一种时空所围绕,被另一种气氛所包围。自上世纪初始,中国西北(陕西、甘肃、青海、宁夏、内蒙)的风貌已经成为了中国现代与当代艺术家不断描绘和讨论的对象,但这并非是马泉无数次前往沙漠的缘由,事实上,从拥有言说的渴望,到逐渐确认以“艺术”方法呈现他与沙漠极其“私密”的关系,距离他首次踏入沙漠也过去了6年。而正是这种渴望,推动着马泉开始不断以“日志”,记录沙漠,丈量自己。相较于传统的文字写作,马泉以手稿,绘画,视频影像,声音艺术丰富着他的“日志”,深圳关山月美术馆举办的个展《叠加态》也成为了马泉近10年来艺术与人生的阶段性总结。这十年对沙漠的专注,引领着马泉超过了空间、时间的界限,语言、声音和图像的坐标,人类学与社会学的限制;也让我们见到了一个全新的,摆脱我们原来固有想象的生态语境。“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马泉在自己的视频作品中,引用《庄子·秋水》中的典故,阐明了自己的态度。
沙漠与风
“沙尘被风吹了起来。帐篷前坐着一位身着旧棉袄的老者和一位年轻的女子。老人在沙上作画,一笔接着一笔,口中说到:巽卦(Souen)在易经中一阴爻伏,巽为风,中上卦,它如影随形,又无影无踪。风带走了时间,改变着空间,这正是它神秘的力量。”荷兰纪录片导演尤里斯·伊文思在电影《风的故事》中安排了这样一幕场景。那一年,伊文思已年近鲐背,重回中国,重返戈壁沙漠,来实现他一直渴望实现的梦想:拍摄无形的风。在亲身经历和拍摄了全世界先锋与革命运动之后(从西班牙内战到抗日战争,从越南战争到南美革命),伊文思选择了一处没有斗争更没有人际的场所进行拍摄——回归沙漠。在这里自然条件均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在相互作用着,绵延不绝的沙丘,高低起伏的沙坑,还有漫天飞舞的沙粒,而“风”正是这一切作用的始作俑者,它将岩石风化成沙,吹向四方,与地质运动共同影响着这片大地的地貌变化。不同纬度间的温度差导致的气压差异,形成了“风”:风是水平空间内的空气运动,却能够在任何非设想的情况之下改变环境。寻找词源,我们发现风(译注:意大利语中vento意为“风”)来源于拉丁语“venire”(译注:意大利语中venire含有到来,前往的意思),意味着逐渐向我们靠近的运动轨迹(而并非远离),如同受外力突然形成的物体,比如——空间。同样地,风也是一种无形的运动,我们看不见它的身影,却可以通过各种“压制”地貌而成的纹理,各种它造成的现象和影响感知它的存在。因此,或许我们总将沙漠认为是一块不曾随着时间而改变的“磐石”,与人世隔绝,但事实上,每时每刻它都在发生着无尽的变化。但这与岩石上“风化”痕迹的显而易见不同,观察者如不细心,很难发现其中的变化与差异。一旦我们用“沙漠”去命名一个场域之时,天然地便将这个空间所有的地理地貌演变,过去与未来的痕迹,时间与运动的变化都排出在讨论之外。而在这些地貌变化之中,却也同时蕴含着诸如原始图像,秘密文字等,待我们解读的内容。 沙漠,是最为极端的生存空间:人类必须面对一切不适居住的外部条件;植物和动物需要顽强地面对气候和地理的恶劣条件。但沙漠并不因此只有无尽的沙尘,却依然个充满了生命力的空间。在《叠加态》之中,马泉并没有停止他对与沙漠(与风)的探索,展览本身变成了一次探索的过程,科学考证,地理发现,人类学研究相互交织其中。从铜版系列作品《时间雕刻》,到超过600块沙尘与瓷泥烧制样品所组成的作品《瓷沙编码》,马泉在被看作是同一化的宏观世界中,呈现出微观世界的多样性与复杂性。每一粒沙的形成,是一次特定的过程,都拥有专属时空的演变结果,它们或许是尘土,玉石,石英的分解后的一粒尘埃,来自不同的经纬度,相互混合,相互叠加,在不断的运动中形成全新变化的状态。“如果风决定着沙的命运,那么谁来决定人的命运?”马泉在向观众提问的同时,自身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沙丘短暂多变的形象成为了马泉作品的来源,从纸本水墨到综合材料,马泉尝试刻下的是超越时间概念的形态。他也因此丰富着《马记》(马泉日志)的系列,从文字记录到声音记录,这些作品之间形成了一种生态关系,这也是马泉作品的源泉。
一沙一世界
深入讨论每件作品中的绵延,再现与叠加时,会发现这些独立的作品彼此之间又紧密相关,展览《叠加态》将不同的作品建立了没有层级的联系,形成了自身的小宇宙。展览被分成了“无始”“无内”“无外”“无穷”四个章节,这四个标题将沙漠空间的定义表达得淋漓尽致,同时提出了另一种视角,另一种度量,另一种声音和另一种科学,如同德勒兹与瓜塔里在《千高原》中提到的“游牧科学”。沙漠的空间不再是某种规则下的空间,不能再被简单的定义和理解,也无法再阻止它的移动,换言之,我们不能再仅凭现有的地图或者预设的视角来探索这一空间,没有人能明确告诉我们去往何方,也不再存在某种固有的价值评判体系。而我们感兴趣的是“沙漠”自我定义的可能性。而在马泉的作品中,正蕴含着这种可能性。正是因为马泉对于中国城市社会密度和建设发展进程的熟知,他在沙漠中所经历的一切体验变得更加难能可贵,通过重新明确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帮助我们找回已经模糊的认知。“稀少”变成了一种最佳态,“缺失”连接了往昔与今日,“微观”通往“宏观”,反之亦然。因此在《叠加态》中没有什么是绝对抽象的问题,每一件作品都试图找回人那“人性的,太人性的”具体问题,正如影片结尾,当越野车陷入沙坑,摄影机倒下的画面,回归现实。“此刻”马泉这样描述道,“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远古时代的信息,夜晚,我赤着脚站在沙上,抬头看着密集深层的宇宙星空,感觉就像在沙尘之间漂浮星星,并在银河系中变成漫游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