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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从哪里来

沙从哪里来

时间: 2021-11-29 15:50:56 | 来源: 艺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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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苏丹

马泉和沙漠结缘始于情感的流放,都市的嘈杂和乱象是个原因,价值观是个判官。在他高声赞美沙漠的早期,先是用摄影捕捉沙海中那美轮美奂的景色。后来又一度尝试用水墨去表现沙漠景观的神秘和静谧,我们看到这些水墨作品中开始出现一个个神秘的隧道,这些洞口占据了画面的中心,扭曲着试图贯通表象而伸向不知所终的远方。我相信这是一种来自潜意识里的直觉,这种形象在许多艺术家的早期作品中都曾出现过,比如安尼诗.卡普尔(Anish Kapoor),安迪.戈兹沃西(Andy Goldsworthy)等。这是怀疑现实的惯性所致,是艺术家们探究真相的开始。再到后来,其采用的工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代化的科学仪器让他大开眼界。在显微镜下,那些微不足道的沙粒一个个竟然如此多样,如此丰满,如它们的“前世”。

这个展览其实是一个关于沙漠的文献展,既表达了艺术家多年以来身体力行对沙漠的感受,也反映出了他借助科学方法所开展的对沙漠的认知活动。展览不仅全方位展示了沙漠的面貌,也揭示了它内在的物质构造,从而令人更深刻地意识到结构和表象的逻辑关系。它带来的启发也是全方位的,体现在自然、社会、个体三个层面,同时也呈现出三者交错复合的关联。沙漠作为地球自然环境的一个重要的组成在人类的意识中,一直扮演着两个截然相反的角色,冷酷、荒凉世界和纯粹的充满形式感染力的空间环境。人类社会在对抗、抵制沙漠,我的一个友人就是中国科学院沙漠研究所的负责人,十几年来一直奋斗在沙漠治理的第一线;而艺术家、冒险者这些不安分的人类却疯狂的追逐这个无人的疆界,自古以来他们骑着骆驼,驾着汽车反复出入这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来挑战自身的极限状态,体验极限的自然环境。马泉就是这个族群的一分子,但他观察的视角有非常独到之处,他在无序的自然和理性的科学中自由流动,沟通着两个不同速度的平面,他的一系列作品以“根茎式”(“Rhizome”)的延展探索着自然、社会、个体的微妙联系。这个展览通过笔记、草图、实验、创作来综合性叙述他对沙漠的认知,通过空间计划和艺术性处理来还原它奇特的场所精神。

形和态

沙漠在固态与流体之间,风则是一只无形的推手。而在它形成的亿万年的时间里,风从四方袭来,每一次都会携带不同的“物种”,所以一个地理区域中的沙漠成分也绝对不是单纯的。展览中那些玻璃瓶中的沙样和刻意标注的坐标,是一种哲学意味的行为,刻板、固执、挑战着不可能。沙漠的单纯只是表象,实际上它和海洋一样复杂。希腊寓言家伊索曾经谈到一个海水和河水的故事,他认为没有绝对的海水,因为海水中掺合了太多的河水。沙漠也如此,决定沙漠的景观形态是沙粒,沙粒的流动造成一种流动的风景,我们依据肉眼看到的只是沙尘暴,却看不到被时间淹没的另一种流动。马泉的展览给我们展现了一个多层次流动的沙漠,在这种流动中我们看到了时间。

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加塔利(FélixGuattari)在流动的沙漠中发现了生态学新的维度,他们将这一维度定义为"游牧科学" ("Nomad Science")。相对于"权力科学"("State Science"一种理论模型,它要求所有事物都可被测量、集中、同质、归属、并受制于规则),游牧科学承担着转型、异质性和持续变化的责任。沙漠的流动属性,对于习惯于依靠地标和景物定位的人类而言或者产生惶恐,或者产生喜悦。因为几千年以来人类定居城市,城防体系、街道系统、私人领域早已把坦荡的大地划分成一个牢笼。在这个牢狱之中,人由一个个被监禁者逐渐蜕变为一个个自我监禁者。我们喜欢路牌、赞美地标,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超高层建筑像一个个勃起的阳具无耻地表达着资本的雄心。而在沙漠里,大地还原了母性的本色,沙海柔软的质地、沙丘美妙的弧线才是母体的形态。沙漠瓦解着所有地标,无论天然的巨石还是人工的烽燧。因此每一个进入沙漠的人,当他放弃恐惧的时候,一定会感到这种母性的温暖。同时还会感受到解放和自由,穿越行动不是沿袭前人的轨迹重蹈复辙,而是在物理、在天象的指引下前行。没有网格的环境中风景是连续的,既没有道路又处处都是道路。

沙漠的移动是因为大自然中阴阳交互而产生的能量,这些能量巨大而又持续,一方面它们促进风调雨顺带给了地球无限的生机,另一方面它们也常常摧枯拉朽如肆虐的凶徒。在我眼中沙漠的存在就如同一个巨大的负能量包,以平衡过剩能量对地球所造成的伤害。因此我们对沙尘暴抱怨的同时,也应看到它们所具有的积极作用。沙漠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如压舱的石头,有无用之大用。此外沙漠的声音也是一种能量的外在表现,它因沙粒在空气中的流动摩擦而产生。声音也是能量的指数,从寂静无声到轰鸣嘶吼反映着能量交换中的鼓噪。沙漠的寂静是它声音的另一个特质,对于整天笼罩在噪声中的人类而言,这实在是太迷人了。寂静的沙漠会掏空到访者的耳朵,让鼓膜的感知更加精微。这种寂静深不可测,如外太空的宇宙之声,是想象力奔跑不到的地方。

形态的感知是人对本体和存在认知的起点,此时形态的独特性和陌生感非常重要,因为绝大多数艺术家都生有接受特殊视觉信息的受体。

环境属性

沙漠是大自然的一个极端,它的气候是极端的,降雨量几乎是零且昼夜温差巨大,不适合人类生存。宏观地看沙漠是环境的一部分,它是地球环境总和的一个组成。沙漠和森林、草原、海洋相对,扮演着阴阳格局中的一面。它的存在是转化和制造能量的重要原因。同时沙漠自身也是一个环境,从置身其中个体的人来看这里是一个极端的环境。环境关系被抽象到了极限,人类自己就成了自己的供养者,主体和环境的粘连变成了部分合体,于是人类习惯性的环视就转变为内观。内观对于自我意识的觉醒、滋长具有无以替代的作用,这也是马泉迷恋沙漠的一个重要原因罢。

在残酷的沙漠中行走首先意识到的是身体,身体中能量和资源的储备可以看作是一个环境的浓缩,沙漠本身除了提供空气之外,变成了制造障碍的事物。因此进入沙漠对人来说总是意味着挑战,意味着从身体到意识的打量。某种意义上沙漠是个体的手术台,在其中漫长的行走是身体的一个分解过程,最终剩下的才是你自己。自驾穿越这个冷酷的环境的时候,越野车变成了身体的一个延展,人体自身收缩成为灵魂一体。这是一个对身体的完美保护方式,驾驶者对身体的考量和忧虑延伸到了车体。事实也的确如此,在过去十几年对其穿越的介绍中,马泉谈到最多的忧虑的确是车的性能和在沙漠中和沙丘上驾车的技巧而非自己的体悟。但停下来的时候,驾者会打开车门用自己的身体去体会这个环境,于是环境不再抽象,切身是认知的基本方式,扑面而来的热浪和澄明的夜空都是这个环境。

人类定居的缺失也就是社会的缺失,沙漠的空旷是使人意识到自我的一个绝佳场所,因为它是社会的真空地带。因此我们对沙漠的第一个定义是环境,对人而言它具有非常的属性,在这里生命体生存和社会个体存在的依赖都被残忍地切断了。这里是对生命的考量,也是对存在的反证。在这样的环境中,唯有和自己对话才能摆脱寂寞。也就是说,个体在分裂,以此形成最为基本的社会关系。

空间属性

爱德华·W·索亚(Edward W. Soja)认为空间具有超出于一般地理、环境之上的本体论地位,既不能被分解为各种具体的要素,也无法被量化和实证化处理。我们对沙漠的第二个定义是空间,首先它是一个地理范畴的空间概念,地理之间的特质会形成边缘,边缘的内部和外部是无尽的虚空,边缘也是空与空的间隔。沙漠的边缘是它停止的地方,这或许也是一个地带,是一个模糊的界限。从行动和迁徙的角度来说,空间是自由和限定的对立统一;从存在的角度来说,空间是存在和本体的疏离。

其次空间还是一个形态的指涉,即我们通常所指的实体之间的负形。空间和实体相对、相衬、相依,空间存在于在沙漠的内部,沙丘的起伏也会影响人们对空间的感受。沙丘的隆起生成了阴阳,其两侧往往预示着两个世界。即使在最空旷的地方空间也会被微弱地感知,这种情况下空间的边缘不再清晰,它是存在感影响的场域,对于在场的人来说,它是意识和视觉共同作用下的知觉概念。驾车冲击陡峭的沙丘在穿越沙漠的过程中不仅是一种必要的环节,还是一种下意识的行动,是空间的诱因所诱发的行为。如同对沙漠之门的一次次叩击,惊险却又富有成效。

空间既是自由的条件也是自由的敌人,和城市与森林、山谷不同的是,在沙漠里这种均衡性被打破了。沙漠的坦荡和流变是对成见和限定的一种解放,更多的情况下,进入其中的人会陷入一种没有限定之后的孤独。无论是自由还是孤独,对于本体意识来说都是非常可贵的。我想这种空间形态的独特性是其吸引追求自由者的根本。在这里行动的路径是模糊的,区域的边界也是模糊的。

空间是事物存在的一种表征,是美学的重要方面。沙漠的魅力来自其空间特性,它是对久居都市的人在经验上的补充,更是在情感上的一种补偿。聚居形态下的空间的奴役既是社会学制定的也是美学规范的,都市中到处可见对人性的驱逐、拘禁和规范。而在这里主体是空间的核心,是空间所赖以生成的条件。当主体不再,空间也就随之泯灭。于是存在感和空间意识经常紧密结合难以分割。由于沙漠空间既是形而上的也是下意识的,这里就成为了艺术家来此涉猎之处,收集视觉的、历史的素材,挖掘感知和觉察,最终形成个人的生命意识和美学经验。

物理认知

物理是天真得道的坦途,马泉对沙漠的观察并没有肤浅地停留在类似睹物思情这种情绪性的释放和表现中。或许他早期也曾不止一次的冲动过,冲动像身体中的魔鬼一样驱使他一次次依然抛弃世俗生活中的诱惑和眷顾,投入沙漠的怀抱。他用自己的身体、用越野车的车轮感受这个既热情似火又冷漠荒凉的世界。但随着和沙漠接触次数不断增加,他逐渐认识到掩藏于单纯表象之下的复杂性,在这里他看到了地球历史上物质全球化的过程,发现了死亡和生机勃勃相悖相生的关联,还意识到了极大与极小之间的转化方式。和世间的其他事物一样沙漠也有许多张面孔,每一张面孔犹如一面反射物理的镜子。认真关注的话,在这些繁多的镜像之中我们可以寻找到对我们所在世界的各种解释,比如能量,比如生态,再比如结构和表象,甚至包括社会关系。

或许对一味抒情的乏味,马泉逐渐意识到抒情的扁平性,情绪和沙漠的关系就像热量和沙漠一样,短暂是因为浅薄。他开始把目光聚焦于沙漠的物理层面,着手研究分析沙漠的构成,以及构成它粒子的性能。微观决定着宏观,结构支撑着表象。这个展览是一个全方位研究和表现沙漠的展览,不仅有艺术的、文学的方式,也有科学的方法。作者使用了概括、形象比喻、分析和研究,因此这个展览看上去很综合、很冷静。以此它成功逃脱了情绪的笼罩,开始和科学产生了某种瓜葛。很多造型、图像、数字背后的信息都是关乎物理的,那些被我们肉眼忽略的沙尘的形状,流动不清但又被遥感定位的都是我们面对对象的一部分内容,它们因我们自身的局限性而被忽略了,但是这些都是沙漠面目的一部分。揭示这些潜在的样貌才是一个科学的时代必须进行的认知过程,这其实也是当代艺术的重要特征。

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加塔利(FélixGuattari)的游牧学根基是寻找与“权力科学”相对的“游牧科学”。“权力科学”反对不同的声音存在,它赋予每个事物一个角色和一个地方,并且在此机制上建立国家。“游牧科学”则是战争机器,它随时准备对一切“权力科学”的产物提出质疑。它坚持如果在完全统一的观点下解决问题,我们只能得到官僚主义和威权主义单一的答案,所以我们要不断地对已知和未知发问。面对社会、自然、个体的种种危机,我们需要重新思考一切,在微物理学层面珍惜异质性、多元性、和稀有性。

马泉的展览也展示了他对自己钟爱的“沙漠穿越”这个行动不断演绎的过程,这是由表及里,由感性到理性分析,由单一到综合,由美学感受到哲学思考行动的升华。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一连串的追问,先是追问沙漠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然后追问沙漠是什么,最后追问沙子从哪里来。随着自我追问的加深,收集素材的手段和分析研究的工具就升级了。从画笔在宣纸上的涂抹到显微镜摄影是一个巨大的跨越,代表着艺术创作观念的变化。追问沙漠的存在就要追问沙子从哪里来,沙粒是构成沙漠的基本粒子,而沙粒的母体是戈壁石。戈壁石风化之后沙粒形成沙漠,而更细微的尘埃则被风带到了更远的地方形成黄土层。尘埃会板结但沙粒不会,沙粒和沙粒的关系是松散的、彼此独立的,因此沙漠中的沙粒永远处于动荡的状态中。所以流动既是沙漠形成的原因,也是它存在的形态。戈壁石的风化是风和水的共同作用,它让我们看到一个遥远的未来,因为时间永不停息。

大自然留下了很多信息,每一个现象影射着每一种存在,每一种存在都是世界真相的一个侧面。大自然是人类的老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在大千世界里每个人的选择截然不同,这个选择的具有偶然性,因为情感在选择过程中是最为重要的因素。今天的世界里,海洋、河流、森林都在堕落,也许没有比沙漠更加原始和纯粹的环境了。沙漠的“无用”是其独善其身的根源,不断重返这种荒芜的、残酷的、单调的环境不仅催生了孤独,还一次次的重返犹如一次次的发问和反诘,是对偏见、成见、假象的有力批驳。

全球化的时代,人与社会到底应该构建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是一个严肃的命题。因为流动是全球化的一个显性特征,人的迁徙、文化的流变、信息的传播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是极为广泛的,世界由此变得扁平。自我意识的觉醒是促成个体和社会分裂的最重要的思想文化现象和社会发展趋势。个人和世界的关系是一个谜,可以看作是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遥望,但事实经常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就是——“此岸即彼岸”。马泉出于寻找存在感远离喧嚣的都市社会深入沙漠,但最终在这个无人的空间里他却发现了社会的真相。在空旷的环境之中他感受到了主体的意识,在无边无垠的空间里他意识到了自我的存在,而在沙粒之间他看到了族群、社群和个体。

2019/9/9 完稿于清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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