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画院时代
时代发展至五代,宫廷画院成立的时机终于成熟。汉、唐以来,宫廷绘画在机构设置、画家以及绘画创作上的世代积累,作为前提背景逐渐影响到西蜀及南唐的统治者们,为了他们的生活享乐,为了他们的阶级统治,他们试图建立一个正规化、体制化的绘画机构,在绘画领域体现皇权的意志,施加政治影响,为我所用。于是,宫廷画院得以正式出现。
1.五代:西蜀和南唐
(1)西蜀
西蜀在唐末时,因少受战事影响,中原画家多避乱入蜀,致使蜀地绘画更为兴盛。唐朝灭亡之际,蜀地先后有前蜀(907-925)王氏、后蜀(934-965)孟氏执政。前蜀高祖王建喜与文士谈论,宫中设内廷图画库,系储藏绘画之所,并设专员为掌其事。前蜀后主王衍穷奢极侈,“凡思一事”都要“见诸于图”,因此宫廷之中吸纳了很多画家。至后蜀孟昶,于明德二年(935),始创“翰林图画院”,设官分职,于院中设待诏、祗候等官职,广为招募画手,标志着中国绘画史上有正式画院之始。孟昶授黄筌为“翰林待诏,权院事,赐紫金袋”,所谓“权院事”,也就是当时画院的领事人。画院画家担负着各种创作任务,有时会为新建成的宫殿绘制壁画,有时为王公贵戚、达官显贵绘制肖像等。
西蜀画院设立之后,画家有“按月议疑”的规则,即是说,每月集会,讨论研究绘画上的疑难问题。据《益州名画录》记载,广政十九年(956),赵忠义所画钟馗,以第二指挑鬼目,蒲师训所画,以拇指剜鬼目。两人所画,都极神气,只是姿态不同。蜀主孟昶问哪一幅画的妙,黄筌回答“以师训所画为妙”。蜀主则认为二者“笔力相敌,难以升降”,于是两人都获得厚赏。
西蜀宫廷画院的画家,除了上述的黄筌、蒲师训、赵忠义之外,较有名的还有李文才、高道兴、阮智海、阮惟德、黄居宝、黄居寀、杜敬安、徐德昌等。到后来,蜀亡,后蜀的画院画家如黄筌及其子居宝、居寀,还有高文进等随蜀主归宋,这批画家,也就成为宋朝宫廷画院的画家了。
(2)南唐
保大元年(943),南唐中主李璟,采取西蜀的办法,也在宫廷中设立翰林图画院,极大的推进了南唐绘画的发展。南唐翰林图画院建制较西蜀更加完备,设有翰林待诏、翰林供奉、翰林司艺、内供奉、画院学士等职官,当时在画院任职的画家先后有上百人,著名者如顾闳中、周文矩、王齐翰、高太冲、朱澄、曹仲玄、梅行思、解处中、卫贤等,董源曾任南唐后苑副使。
与西蜀画院重视政教功用不同,南唐画院的目标乃“极一时快乐之需”。中主李璟、后主李煜均擅长诗词、雅好丹青,追求风流雅致的生活情调。一时之间,许多王公贵族也醉心风流,群屐宴游,往往形之图画。据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记载,保大五年(947)元旦,天降大雪,中主李璟和他的弟弟景遂、景达及臣僚李建勋、徐铉等登楼赏雪,并吟诗宴饮,同时召画院画家描绘这次赏雪吟咏的情景。最终,这幅中主与太弟、侍臣的《赏雪图》,由高太冲主画中主像,周文矩主画侍臣及使乐供养人像,朱澄画楼阁宫殿,董源画雪竹寒林,徐崇嗣画池沼禽鱼。
南唐宫苑人物画取得了极高成就,三位画院待诏顾闳中、周文矩、王齐翰分别以他们的人物画代表作《韩熙载夜宴图》、《重屏会棋图》、《勘书图》,创造了人物画历史上的经典。他们的作品反映出富丽堂皇、雍容华贵的唐风已经逐渐向柔弱细腻过渡。这种风格一直影响到北宋末的宋徽宗。
2.北宋
(1)前期建制
北宋初期,画院制度基本沿袭五代传统而来,尚未有具体的改观。关于北宋画院建立的具体时间,尚难以考证,但综合相关史料分析,可以知道,在建国最初的几年里,宋太祖已开始招揽画家,并授以画院职官。如刘道醇《圣朝名画评》记载,有京师人王霭善画,朱梁时以为翰林待诏,至宋有天下,复为招待,并奉太祖之命,微服江南,潜写韩熙载等容,并奉命写宣祖及太后御容。再有《宣和画谱》记载,北宋乾德三年(965),孟蜀归宋,黄筌及子居寀等皆赴都下,极得太祖礼遇。开保八年(975),南唐降宋,南唐图画院待诏董羽“随煜归京师,即命为图画院艺学”。由此可以推测,至少在乾德三年孟蜀归降以前,北宋的翰林图画院即应已成立。
北宋初期,宫廷画院隶属翰林院,仍以翰林图画院为名。初期画院建设依然带有极大的随意性和机动性,这种状况发生改观是在真宗咸平(998-1003)以后。
“翰林图画院,雍熙年置在内中苑东门里,咸平元年(998)移在右掖门外,以内侍二人勾当。待诏等旧无定员,今待诏三人,艺学六人、祗侯四人,学生四十人为额。旧工匠十四人,今六人。”由上可知,咸平以后,画院编订人员的变化,已不能随意取舍,须经内侍省或都大提举诸司库务等主管部门评定通过,至此,画院由初期的编制无定员到各种职位有一定数额,并且,画院的隶属也由宋初的翰林司兼领改由专门的内侍官充当,对画院画家统一调度,实施酬奖措施等,制度变得规范起来,这无疑对画院步入正轨,向制度化发展有着极大的益处。
北宋前期画院的画家基本上都来自五代西蜀和南唐画院,其中尤以西蜀画院为主。西蜀比南唐更早十年降宋,这十年的时间,使得西蜀画家在宋初宫廷画院之中确立了优势地位。于是以黄筌、高文进为代表的西蜀画风,成为北宋前期画院的代表风格。北宋前期宫廷画家的职责大概分为三个方面:一是寻访和鉴藏前代书画名迹;二是从事供帝王皇室玩赏的卷轴和屏风之类的绘画,包括壁画和建筑装饰画的创作;三是出于政治目的的由皇家或政府组织的绘画创作和复制活动。
(2)后期建制
神宗熙宁(1068-1077)以后,王安石变法影响所及,诸多领域内废旧立新,意图革新,当时宫廷画院之内同样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
熙宁二年(1069)十一月三日,翰林图画院祗候杜用德等进言:“待诏等本不递迁,欲乞将本院学生四十人,立定第一等、第二等各十人为额,第三等二十人,遇有阙即从上名下次挨排填阙,亦乞将今来四人为额,候有阙,于学生内拨填,其艺学额元六人,今后有阙,亦于祗候内拨填,已曾蒙许立定为额,今后有阙理为递迁。后来本院不以艺业高低,只以资次挨排,无以激劝,乞自今将元额本院待诏已下至学生等,有阙即于以次等内拣试艺业高低,进呈取旨,充填入额,续定夺到拣试规矩,每欲令供报所工科目,各给予印绢,令待诏等供到名件,点定一般监试,画造至了当,即待诏定夺高下差错去处多少,及格与不合格,编类等第。从之。”杜用德进言要求以艺业的高低来编类等级,作为晋升的依据,这种竞争制度的引入,打破了僵化、保守的旧有体制,使得画院体制进一步规范化、高效化。
神宗元丰五年(1082)以后,翰林图画院复隶属翰林院,改称“翰林图画局”,“翰林院勾当官一人,以内省押班都知充,掌艺学供奉之事,总天文、书艺、图画、医官四局……图画局掌以绘事供奉,若塑造则课工为之,有待诏、艺学、祗候、学生……而翰林院皆统隶焉。分案四,设吏五。”并且在机构设置上,画院也出现了改革的迹象,据《职官制》记载:“旧置提举官一员,以内侍官充,今置同;旧制前后行九人,今置前行一名,后行四人,贴书二人。本官旧总天文、书艺、图画、医官四局,今掌行管辖翰林医官局、天文局、事务从四窠承行。”此举意在精简机构,提高宫廷画院的工作效率和人员利用率。
熙宁、元丰,是北宋画院变革的关键时刻,其中尤以元丰更为重要。这次大变革不只是在建制上改变了旧有画院制度,使之更趋完备,更为重要的是在创作思想和审美趣味上一改长期统治画院、因循守旧的“黄家”笔墨,特别是由郭熙、崔白为代表的富于革新创意精神的画家进入画院,带来了一股清野之风,甚至带动原有“院体”画家也开始除去积习,纵使笔墨放逸胸怀。
(3)北宋“画学”
北宋后期最为重要,也是对以后影响最大的建制改革当首推科举和学校制度的改革。熙宁四年(1071),北宋推行了著名的“太学三舍选察升补之法”,为大多数“学而优则仕”的人才敞开了报国之门。这一制度反映在画院制度之中,便是“画学”的建制。北宋“画学”有点类似于现在的国家美术学院,它的科举采取“三舍法”的制度,即初入学的为外舍生,不限名额;经考试升为内舍生,名额二百人;再经考试升为上舍生,名额一百人;上舍生学而优者,不再参加科举考试,直接由主判官及直讲保明,经中书考察,取旨封官。
关于北宋“画学”的设立,《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有所记载,“(崇宁三年六月)壬子、都省言:……今将元丰算学条制重加删润,修成敕令,冠以崇宁国子监算学敕令格式为名。又言:窃以书之用于世久矣,先王之立学以教之,设官以达之,置使以谕之,盖一道德,谨家法,以同于下之习,世衰道微,官失学废,人自为习,习尚非一,体画各异,殆非所谓书同文之意,今四方承平,未能如古,盖未有校试劝尚之法焉。进欲仿先王置学设官之制,考选简拔,使人人自奋,有在今日,所有图画之技,朝廷所以图绘神像,与书一体,今附书学为之校试约束,谨成书画学敕令格式一部,冠以崇宁国子监为名,并乞赐施行。从之。始置书画算学。”由上可知,“画学”的提出和建设极有可能早在元丰年间便已确立,只是由于某些原因后来被罢废了,所以,至徽宗崇宁三年,提议“欲仿先王置学设官之制”,再次设置“画学”。
再有《画继》卷一“圣艺”记载:“始建五岳观,大集天下名手,应诏者数百人,咸使图之,多不称旨,自此之后,益兴画学,如进士科下题取士,复立博士,考其艺能。”画学得以再次设立,并兴盛的原因,大致是由于徽宗深感以从前的方法补充画院人员,网罗画家,其结果往往“多不称旨”,自此才有了“画学”的兴盛。
但即使是在徽宗朝,“画学”在翰林院的确立依然是一个多磨难的历程。如《宋会要辑稿·崇儒三》记载:“崇宁五年(1106)四月十二日,诏书画算医四学并罢,更不修盖。”《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二十六所作记载基本相同。崇宁五年,北宋因为星变,天下震恐,遂毁党人碑,叙复元祐党籍刘挚、曾布、苏轼等一百五十二人,四学的并罢应该和这一事件有很大关系。但没过多久,大观元年(1107),蔡京复任左相,新党重又得势,书画算医四学重又复兴。到大观四年(1110),罢废的四学不但全部复兴,而且成为定局。“画学”自此以后完全成为翰林图画局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经历了政和、宣和,画学制度都不曾有过改变,所以历来又有政和画学、宣和画学之说。
“画学”考试的内容分为经义和画义两大类。经义,“诸补试外舍上流,各试本经义二道(或《论语》、《孟子》),杂流各诵小经三道及三十字以上,或读律三板”,具体的评定有太学负责;画义,“次日本学量试画,间略设色”,具体的评定由画学负责。经过考试合格者,得以入学进行系统的学习,其内容包括文学、书法、经义、画义等,在画义方面又有专门的分科供不同的学习方向选择,《宋史·卷一五七·选举志三》记载的十分清楚,“画学之业,曰佛道、曰人物、曰山水、曰鸟兽、曰花竹、曰屋木。以《说文》、《尔雅》、《方言》、《释名》教授,《说文》则令习篆字、著音训,余书皆设问答,以所解艺观其能通画意与否。仍分士流、杂流,别其斋以居之。士流兼习一大经或一小经,杂流则诵小经或读律。考画之等,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笔韵高洁为工。三舍试补升降以及推思如前法,惟杂流授官止自一班借职以下三等。”由此可见,当时画学的考试和学习内容,基本脱胎于科举考试的制度。
在画学的考核中,画学内容确定三舍法的试补升降推恩考核,大体以绘画为内容。但在标准方面,不仅要看画手的绘画实力,而且要看学生的文化、经义知识“能通画意与否”。这种倾向,实际是当时宫廷绘画创作受到“画者,文之极也”思想影响的表现,也就导致了当时的考试多取古人的诗句为考题的现象,这种考试方式,不仅考察了画手的实力,同时还考察了画手的文学素养、见识、想象力和创造才能。
画学学生在经历了严格的训练、考核之后,被淘汰者当然在大多数,但更为可喜的是,一部分优异者从此获得了机遇,被送入画院。因此,宣和画院画家的人数之多,绘画水平之高,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其中著名者如黄宗道、勾处士、朱渐、王希孟、和成忠、郭信、陈尧臣、刘坚、张择端、韩若拙、任安、赵宣、刘益、侯宗古等,有些画家在当时并不出名,但是在进入南宋之后,成为绍兴画院的骨干力量,如苏汉臣、李唐、李迪等,他们所取得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画学的教学。
3.南宋
南宋画院基本沿袭北宋传统。南宋画院的遗址在临安城东新门外(即今杭州市望江门内),南山万松岭麓的“富景园”前,厉鹗《南宋院画录》引《宝颜堂笔记》:“武林地有号院前者,画院故址也”,以后都没有出现过迁移的记载。南宋画院的隶属关系是极为不明确的,这与南宋的宫廷建制有很大关系。北宋画院设在宫城之内,以便行政上的管理;而南宋则在凤凰山东麓的宫城之外,不便与大内的官僚机构发生上下属关系;另外,南宋对官僚体制作了精简和改革,各省、部、寺、监的规模,都只及北宋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所以,宫廷画家的归属又如唐代一般,一方面由画院机构安置,另一方面,则散置于其他的相应机构中。这样的安排更有利于帝王对宫廷画家和绘画创作的直接控制,而不再需要翰林院或勾当官的间接传达,所以南宋画院又被称为“御前画院”。
南宋初期的画院画家来源,既不是通过大型壁画创作工程从民间画工中选拔,也非通过画学考试,而主要是由宣和画院辗转而来。如李唐、朱锐、李瑞、苏汉臣、杨士贤、李安忠、刘宗古等,都在绍兴年间复职。在经历了孝宗、光宗、宁宗三朝之后,画院依然蒸蒸日上,高手辈出,如毛益、林椿、阎次平、刘松年、马远、马麟、李嵩、夏圭、陈居中、梁楷等足以彪炳画史的大师级人物。《钱塘县旧志》记载,“宋南渡后粉饰太平,画院有待诏、祗候,甲库修内司有祗应官,一时人物最盛。”理宗宝庆元年(1125)之后,南宋江河日下,偏安政权摇摇欲坠,此时的统治者已经根本无法顾及皇家画院的建设和绘画创作,虽然还能勉强维持繁荣局面,但相比初期的朝气,已经呈现出落败之势。到度宗时期,见于记载的画院画家仅六人,宫廷绘画的灿烂也渐渐落下了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