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对观念的厌倦是众所周知的,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王华祥的观点及其作品。王华祥在1990年、1991年以中央美术学院青年教师为模特创作了一批木刻肖像,画面的记录性较强,画家本人的情绪或主观感受并不多,画面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哲思,更没有什么道德的寓意,画家只是想展示世界的某一个局部。由于画家要描绘的并不是精神世界,所以画中人物没有必要必须具有完整或典型的特征,其表情或动作大多是自发的或者是下意识的。比如王华祥《青年教师》中的人物以手抠脚的行为完全是无意识的,该动作没有任何目的,也没有任何象征的意思。尹吉男归纳说:“新生代艺术家或近距离艺术倾向往往不喜欢明确表态,把各自的人生态度藏在生活表象的背后,从作品中缓缓渗透出。新生代多不喜欢发表正式宣言是容易理解的。往往对大观念的艺术理论缺乏兴趣,而是以创作实践去代替宏大的理论体系的自我构筑。”现在的艺术界,如果对某件事情或某种现象不进行明确的表态的话,很容易被看成是犬儒,但当时新生代艺术模棱两可的态度是有情可原的。
王华祥《青年教师》,木刻版画,104.5×53.5cm,1990年
尽管有情可原,新生代艺术过于冷漠的局限性仍然是致命的,很快中国当代绘画就感受到“外视角”的束缚,开始发展更为多样的叙事视角。笼统而言,新生代艺术直至今日,中国当代绘画的叙事逐渐步入“复合视角”的历史时期,即任何一种叙事视角都不再成为中心,以前的后视角、内视角、外视角等叙事角度统统融入中国当代绘画,部分绘画甚至在一件作品中同时使用多种视角,比如李松松2006年的绘画《长眠就是幸福》,采取的视角已经不能单一地断定,它属于后视角、还是内视角,或者是外视角?此件作品是多种视角的复合,画面分为数块局部,局部与局部之间的关系混杂,下面局部的人物胳膊也许并不属于上面的人物,右面局部的手可能也不属于左边的人物,画家本人根本不在乎这条胳膊或这只手是属于画面中哪位人物的,图像原来的秩序或从属关系被完全打乱了。复合视角的方式能够帮助画家为观察图像的看客提供更多的角度,以便更多重地认识图像,最终揭示图像的本质。
李松松《长眠就是幸福》,布面油画,320×680cm,2006年
可惜的是,由于目前在绘画中采用复合视角的艺术家并不是太多,大多数艺术家还没有觉察到复合视角的功能,所以复合视角对中国当代绘画原本该起到的推进作用尚未完全发挥出来。依我所见,复合视角可以在两个方面有所作为:一,自觉地同时描述多个故事,或者从多方面同时描述同一个故事。在现实中,多起事件可以同时发生,但在文学类叙事中,事件只能逐一被讲述——毕竟文学叙事无法逃脱线性时间的限制。在图像类叙事中,事件则可以同时被讲述,它不受线性时间的约束,其最大的好处在于它可以提高画家对叙事的掌控能力,使作品的叙事更为圆润、讲究、完备,有利于观众——包括画家自己,从多重侧面和多个角度观看、制造并研究图像。二,复合叙事可以为中国当代绘画的词语更新提供机遇。比如,李松松绘画时刻意强调一块局部接着一块局部进行绘制,这会使绘画的词语发生变异,程序、方法上的变革能引发绘画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
相对于单一的叙事视角,复合视角无疑走得更远,它能够弥补单一叙事视角的先天不足。英国画家雷诺兹(Joshua Reynolds)曾坦承:画家“能表达的内容是有限的,也只能呈现瞬间的场景。他不能像诗人或史学家那样,在详细陈述英雄或圣徒的特征的同时也可以说明圣徒是畸形或英雄是瘸子”,复合视角却可以在详细陈述英雄或圣徒的特征的同时,也说明圣徒是畸形或英雄是瘸子。但这并不是说后视角、内视角、外视角等单一视角就属于陈旧的叙事。实际上单一视角如果采用得当,并在更高的层次深化更新,仍然能够达到高度。
叙事本来是古典艺术或学院绘画的金科玉律:绘画必须以重大的或崇高的事件为题材,主题应该具有普遍意义,最好是英雄行为或英雄受难的著名事件。其缺陷在于,作品的价值完全由作品所描绘的题材所决定。1770年,雷诺兹在英国皇家美术学院颁奖仪式上对学生们说:“有些画家往往描绘下层人物,以粗俗的观念精确地表达各种情感,就像我们在贺加斯(Hogarth)的画中看到的,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他们的天赋被拘泥在低级、狭隘的主题上,我们能给予的赞赏也像他们画的对象一样,是有限的。”从雷诺兹的观点中可看出,在学院绘画里,绘画的对象决定艺术的高下,至于画家是如何描绘对象的,则无关紧要。
现代艺术为了强调绘画中美学元素的独立性,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它坚决抵制绘画的叙事性和文学性,反对在艺术中讲故事。当代艺术试图恢复叙事的传统,但它决定把叙事发展到新的阶段,即不再只是讲故事,而是更加重视怎样讲故事,如何讲故事。作品的价值不再仅由故事本身所决定,讲故事的视角、方法、技术等也成为决定作品价值的重要因素,这就意味着画家在叙事过程中的创造性将得到充分的尊重。
通过对当代绘画视角演变的研究可以发现,当代绘画的叙事性与古典艺术的叙事性最大的区别是:故事不等于叙事。古典叙事认为:任何人都不能在生活于故事之中的同时又讲述故事,也就是说,不能把自己正在经历的事情当作故事来讲,叙事只能发生在故事发生之后,故事有严格的时间序列限制。但当代绘画则不存在时间序列方面的限制,叙事不必只能发生在故事发生之后,叙事与故事是交织在一起的。当代绘画主张叙事是一种话语,是某人讲述故事的事件,它更加强调艺术家的主体性而非被动的记叙,但又不完全是虚构的产物,因为当代绘画的叙事并没有脱离故事。可以说,没有故事的叙事是缺乏叙述性的,只不过当代绘画的叙事更重视的是叙事与故事之间的关系,因为从中可以发现许多曾经被掩盖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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