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春末的上海,32岁的乌江青年林散之敲开了沪上西门里七号黄宾虹住所的大门,开始了他三年重要的学艺生活。50年后,林散之的草书名声大震,被赞誉为怀素、王铎后的又一高峰。有东瀛书家青山彬雨赞道:“草圣遗法在此翁,”故称“当代草圣”。
沪上三年,林散之随黄宾虹研习山水之道,37岁又作万里游,得画稿八百余幅,如此用心良苦,但终未以画名于世。这里有历史的原因,他一生颠沛流离,八年抗战,十年动乱,失去了正常的作画和研究画理的客观环境,遂把注意力转向书法和诗。所以说,林散之是意在山水,却结果于草书。
黄宾虹的书法对林散之影响很大,从林散之早年的行书中能看到黄宾虹题跋书风的痕迹。林散之书法的灵魂从这里便开始出现,书法的精神从这里便开始形成。林散之在沪上时,沈寐叟故去七年,吴昌硕才故去两年。沈寐叟以碑入行草,吴昌硕以石鼓入花卉,二者皆名振海上,弟子如云,有成就者如王蘧常、王震、李苦李等。另外,陕西于右任以魏碑入草,创标准草书,异军突起。还有,三四十年代活跃于上海的书家沈尹默、马公愚、邓散木、白蕉等曾掀起回归二王书风的运动,影响也不小,而且上世纪六十年代他们大都还健在。对此,林散之也不可能不闻,但从林散之的草书中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这不是简单的门户师承传统思想起作用,而是他从当时名非显赫的黄宾虹这里找到了熟悉的艺术语言,找到了开启心灵的艺术思想。虽说只跟随三年,但其一生的艺术生涯,却是这三年的延续和放大。
黄宾虹在任《国粹学报》编辑时,有一艺术圈子,常来往走动,这其中黄宾虹专于金石书画的研究,自谓“学人”。后来,林散之也以“学人”的尺度来要求自己。曾云:“做学人最愉快,能在知识上不断丰富、更新……”“做学人,方能不断超越自我,战胜寂寞,甚至以寂寞为享受”。
林散之继承了黄宾虹的艺术思想并消化于实践,黄宾虹有这样的话:“上古三代、六朝,重真内美。”“江山本如画,内美静中参”、“残差离合,大小斜正,肥瘦长短,俯仰断续,齐而不齐,是为内美”、“积点成线,有线条美,不齐三角,有真内美”。林散之也有过类似的话:“笔法沾粘失所稽,不妨带水更拖泥,锥沙自识力中力,灰线尤宜齐不齐……”、“草书要有内在美”、“画有内美和外美之分,与其外美,不如先求内美”。“艺贵参悟”,这种互相对应的谈艺、谈技、谈风格的话语,多不胜举。又如黄宾虹曾云:“夫惟先求乎法之中,终超于法之外。”林散之也云:“始有法兮终无法。”黄宾虹曾云:“用笔有‘辣’字诀,使笔如刀之刮利,从顿挫而来,非深于此道者,不知有味。”林散之也道:“可怜辛苦六十年,此味唯存一点辣。”“下笔如有声,千古存一辣”。
用笔用墨及虚实章法乃书画的关键。对此,林散之也是得力于黄宾虹。在《书画自序》中,他记录了黄宾虹对青年林散之书法的评论:“‘古人重实处,尤重虚处;重黑处,尤重白处;所谓知白守黑,计白当黑,此理最微,君宜领会。君之书法,实处多,虚处少,黑处见力量,白处欠功夫。’余闻言,悚然大骇。”林散之聪明在于善学,在于应用,在于把书画之理浑然渗透一处。林散之在草书上的成就,表现为线条变化的丰富性,章法构成的随机性。除了用笔用墨精到,虚实处理果断外,将山水画中的渴墨,广泛应用于书法,使之规律化,并强化形成新的图式,渴墨之法虽源于黄宾虹的画理,但能应用自如者林散之为第一人。关于渴墨的出处和依据,从黄宾虹的一些资料中可以找到。“古人墨法,妙于用水”。“自古画者筑基于笔,建勋于墨,而使笔之变化于无穷者,在蘸水耳”。“古人书画,墨色灵活,浓不碍滞,淡不浮薄,亦自有术。其法先以笔蘸墨,墨倘过丰,宜于砚台略为揩拭,然后将笔略蘸清水,则作书作画,墨色自然滋润灵活,终见行笔之迹,与世称肥钝墨猪有别”。
从黄宾虹到林散之,我们看到了中国艺术发展的延续性、传承性。延续的是艺术家的精神思想,传承的是艺术家的灵魂。艺术家的思想并非孤立存在,独自成章。一个大师的出现并非偶然,必然有其渊源和传承,中国的书画艺术以它的特有方式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持续发展。艺术传承的固有惯性,使艺术的各个方面都能找到相应的接受者,并使之完善,再一步步地传承下去。
从黄宾虹到林散之,我们发现,中国书法发展到唐宋以后,几乎是作为画家兼书法家写成的书法史,宋有苏东坡、米芾,元有赵孟頫、倪云林,明有董其昌、徐渭,清有王铎、赵之谦。所以,黄宾虹则认为流芳百世的大画家首先必须是位大书家。他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曾说道:“明之文、沈、唐、董,至于明季隐逸,画中高手,不减元人,皆从学问淹博,见识深闳而来;若四王、吴、恽,皆所未及,以其不能工书,故画不能极佳也。画以善书为贵,至清代扬州八怪,及诗文人画,不过略知大致,而无真实学力,皆鄙人所不取。”又叹道:“诗、书、画合一,不朽也!”从黄宾虹的理论到林散之的实践,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传承的模式。作为中国传统书画艺术的追求者,选择一个什么样的高度作为切入点是很重要的,在这一高度内如何去传承学习,也是很重要的,毫无疑问,息息相传的是精神,是思想。正如林散之所云:“唯变者为形质,而不变者为真理。”黄宾虹和林散之是传统书画艺术发展过程中两处互为相连但又自成体系的两个章节。这两个环节,超出芸芸众生之上,自甘寂寞,不苟合市井俗流,不屑人间一切庸事。黄宾虹就曾自信自己的画五十年后定放光彩。林散之有诗写道:“我是当年杨风子,几经尘劫堕凡胎。于今又入婆娑界,写出人间色相来。”此为林散之的自身写照,但用它来注解黄宾虹,不也恰到好处吗!
林散之 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