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梵志《最后的晚餐》以1.8亿港币成交。在隋建国看来,天价并不代表中国当代艺术的回温。 (东方IC/图)
2013年,居住在北京的艺术评论家王春辰每周都会收到四五个展览开幕的邀请,这些还只是北京的。在798,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发现:一些画廊关了,又冒出几家新的,但大部分的还在,新开的多于关掉的,所以进入的人还是在增加。
“有的是为了市场,有的是为了个人,有的是为了吸引眼球,有的人也可能是为了恶搞,不管目的是什么,2013年的艺术圈非常热闹。”王春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台湾、上海两地跑的策展人陆蓉之也用“热闹”总结2013年中国当代艺术圈。2013年12月5日起,日本艺术家草间弥生作品展在上海当代艺术馆展出,陆蓉之几次去,门口都大排长队,要想尽办法才能帮朋友溜进去。
2013年南方周末文化原创榜艺术类提名,近十位艺术界人士给出的十几件作品中,没有一件重合。一方面确实“热闹”,另一方面,提名分散意味着“精彩、让人眼前一亮的创作是缺席的”。评委、艺术家隋建国没有看到2013年有什么明显的潮流,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人在奋战”。
“到底艺术还有没有标准,有没有什么是好艺术的一个说法?”王春辰问,他对2013年中国艺术的形容是七个字:“这么乱,这么庞杂”。
土豪争鸣威尼斯
陆蓉之觉得好玩,中国当代艺术“不仅在中国内地争鸣,都争鸣到威尼斯去了”。
2013年,威尼斯双年展120年。王春辰是这届双年展中国馆的策展人,在他看来,中国艺术家到国际上参展的机会越来越多,威尼斯双年展的重要性会逐渐降低,其作用主要是“传播的影响”。艺术家童红生此前没有参展过威尼斯双年展,2013年从威尼斯中国国家馆参展回来,很快被邀请去佛罗伦萨、梵蒂冈等地参加巡回展。
2009年起,威尼斯双年展组织机构在主题展和国家馆展之外,增设了“平行展”,由各国的艺术机构自愿报名、自行出资和策展。2013年,除了中国国家馆展出作品的七位艺术家之外,在总共48个平行展中,有十多个来自中国,容纳了三百多名“游击队”式的中国艺术家。
艺术评论家夏彦国称之为“土豪之举”,“企图引起大的效应,但是除了量之外,没有什么质可谈。”有人披露,一些平行展根本就是商业行为:某省投资人在威尼斯包下一个大仓库,分隔成上百个单元格子,标出单价,租给想参展的艺术家。
“一部分艺术家交钱去威尼斯,大多数不用,他们重视的是个人的显摆,恰恰稀释了威尼斯的重要性,表现了对威尼斯的藐视。”隋建国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陆蓉之看到另一面。十年前,她刚从台湾来到大陆,发现有些艺术家常常感觉很不舒服,“觉得自己好像被皇帝选秀女一样被外国人挑选”。现在这种感觉没有了,很少有艺术家会在那里等外国人来挑选:“现在各地都有人在操盘,各地都有自己的资金,有的有经验,有的比较嫩,但做的人很多。”
“本土力量”的确在崛起,但总体仍然稚嫩。2013年5月,广州美术学院艺术史学者胡斌参加了东莞21空间美术馆的开幕式。来自全国各地美术馆的代表大多觉得新鲜:这地方居然也有当代艺术馆?继苏州、武汉、南昌、长沙等二线城市之后,东莞也和民间资本结合,玩起了当代艺术——21空间的场馆属于政府,运作则由企业出资。
过去,深圳、东莞的展览开幕,一个固定动作是派车从本地中学和广州“运观众”,“营造出很辉煌的样子”,开幕日一过,往往一天只能看到几个观众,甚至没有观众,“即使是一些还不错的展览”。
变化缓慢发生,尽管也是“挤牙膏”式的。“现在开幕后,馆方组织东莞的志愿者、各个团体,向不同社会层面的人发出邀请,让他们参加一些活动,来的人会越来越多。”胡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然而,在大批新生美术馆2013年的展览中,好玩的、真正让人印象深刻的作品不多见。
苍蝇占领美术馆是罪
夏彦国注意到:“2013年的展览,有越来越多的装置、行为、影像等更有意思的作品出现,而年轻艺术家也不再拘泥于画廊和美术馆的‘高雅’空间,积极寻找新的展示方式。”
民生当代艺术研究中心首席运营官郭晓彦对“夜走黑桥”项目印象深刻。青年艺评家崔灿灿邀请一群知名、不知名的艺术家自由创作,在夜间展出,地点是北京东郊的黑桥村一间10平方米左右的狭小房间。2013年6月1日至8月1日,甚至于村民、路人也参与创作,最后有一百多位艺术家和非艺术家,展示了各式各样的装置和行为艺术。
王春辰提到何云昌在比利时国家美术馆做的行为艺术《涅槃·肉身》——他身穿一件病服,在24个小时内,一边焚烧,一边随时掐灭再烧,直至整件衣服化作灰烬,全身赤裸。焚烧中,有时火离皮肤很近,有些部位抓不稳就会烧到,最后有很多烫伤。“他的身体是很痛苦的。穿的服装象征强制性的外在束缚,但他要把它烧掉,把外在束缚消除掉。艺术的本质也是追求自由。”
追求自由的艺术有时代价惨重。2013年9月29日,在中央美术学院的安迪·沃霍尔回顾展开幕式现场,艺术家华伟华放了成千上万只苍蝇,当场被警察带走。这场“苍蝇占领美术馆”的行为艺术最后成了罪行,罪名据称为“扰乱社会治安”,华伟华被逮捕,与小偷、毒贩、杀人犯在监狱中共度了25天。
夏彦国在提名中推荐1985年出生、2013年毕业于中央美院雕塑系的厉槟源。2013年3月,许多网站推送了一条效果耸动的新闻:望京惊现裸奔哥,他有时扛着十字架骑着摩托车,有时抱着一具充气人偶。“裸奔”进行了十次,持续两个月,“裸奔哥”厉槟源一奔成名,有人表示理解“行为艺术”,有人斥之为精神病。
三个月后厉槟源举办个展“我有病”,没再赢得“裸奔”这样广泛的曝光率。倒是有某电商品牌邀请他再裸奔一次,为“裸奔价”做广告。隋建国跟厉槟源调侃:“你现在知道资本的厉害了吧!”
大学生艺术博览会交易作品:李若然《拖拉机》。中国的艺术消费还停留在唯美主义阶段,要好看、看得懂。 (大艺博 供图/图)
资本有多厉害?
2013年,资本显得比往年更“厉害”一些。曾梵志的《最后的晚餐》以1.8亿港币成交,突破了中国当代艺术拍卖的亿元大关,即使是圈外人也议论纷纷:什么样的作品,会好到价值上亿元?
“中国当代艺术中和曾梵志水平相当的大概有二十几个人。天价也并不代表当代艺术的回温。”隋建国说。
佳士得亚洲20世纪及当代艺术部国际董事张丁元在近期的一次论坛上说:“如果你照着中国拍卖的指数去买,十年后你有可能会赔50%,但如果你参照国外的拍卖,十年大概会翻一倍。当然,他们也是花了四五十年,才有现在这么成熟的市场。”
圈内人则在私下讨论,此事已然无关艺术,“做局”、“市场运作”几乎是共识。“就像房价,如果不是在很多的层面维持它,真正按照经济规律的话,可能早就崩盘了。”王春辰说。
陆蓉之并不特别在意“天价”,她关心的是,逛艺术博览会的人越来越多。“少数人评断艺术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一个大家按赞的时代来临了。现在是你只要稍稍有一点能力,都能够拥有艺术品的时代,你不觉得这很美吗?”陆蓉之笑问南方周末记者。
华艺文化董事总裁李峰2005年在北京做画廊,几个朋友跟他买画,想要挂在家里。他发现,这些比一般城市中产更富有的家庭,代表着艺术市场的潜在消费者:他们买了大房子,墙却是空的,买画是为了装饰这些空墙,他们的出发点是自己喜欢,而非赚钱。
“健康的艺术品市场结构应该这样:塔尖是收藏,不靠倒卖艺术品为生,是极少数人才能玩的游戏;中间有相当比例的人群,以投资为主要目的,买进卖出,他们最大的好处是带来了市场的流动性;再往下应该有一个更宽广的层面,就是艺术消费。”李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而现在是塔尖和底座都没有,只有中间那个。”
2013年全国各地艺术博览会兴旺,看中的就是金字塔的底座,不过入局者鱼龙混杂。
胡斌看了一些博览会:“北京、上海的博览会,画廊选得好一点,品质整齐一点,但都不如香港巴塞尔,他们的门槛很高。‘艺术广东’就很差,把卖沉香、陶瓷、玉器的都纳入进来,只要把摊位租出去,能收钱。”
画廊本身也良莠不齐。李峰估计:成规模的优质画廊在全中国不超过三十家。“有个三四百平米的空间,招两个人,每年做几个展览,倒腾点画,因为投入低,也可以生存下来。”但要赚钱就不容易了——画廊见效缓慢,代理一个艺术家,需要花时间和金钱培育,可能要十多年。画家成熟,画廊才开始有收益,而拍卖行一般只拍卖成熟的作品,见效要快得多,对画廊来说是个不小的刺激。
很多画廊因此变得糟糕。“它们都盯着市场,往往会因为某个画家作品好卖,就做这个画家,自己没有一个目标。”王春辰说。
捡漏的,扫货的,投机的
2013年12月,华艺文化在广州主办了第二届大学生艺术博览会(以下简称“大艺博”),参加者都是艺术院校的应届毕业生。两届作品都有近两千件,来自七百多位大学生,涵盖一百多家艺术院系,最后成交的作品均价分别在1.1万元和1.2万元,相对便宜和稳定。
大艺博选择作品的标准,以城市家庭的主流艺术审美为主,也就是写实绘画。20%的配额分给“一定卖不出去的作品”,比如装置、影像、综合材料等实验性较强的作品,目的是让展出作品尽量类型全面。2013年有5件多媒体艺术作品入选,最终果然一件都没有卖出。
“中国的艺术消费还停留在唯美主义的阶段,要好看、看得懂,中国市场也猛推这些东西,说明整个审美水平就是这么高,这不是真正艺术繁荣的阶段。真正的艺术繁荣是:那些超出日常经验的东西,你也愿意去接纳它。”王春辰说。
还是有买家对艺术的理解超出李峰的预期。2013年一幅获奖作品,尺幅巨大,只能靠墙摆放,画面是一男一女躺在一个类似盒子的容器里,并不唯美,最后却以七八万的价格卖出。然而,购买者并非理想中的“金字塔底”——城市家庭和个人,而是一个机构。
2012年首届大艺博,有机构买了两三百张绘画,总金额达六七百万。2013年第二届,城市家庭买家增长了一倍,但总购买量远不如机构。一些地产公司老板甚至会请美院老师充当顾问,去现场批量挑货。
无论个人或机构,在胡斌看来,“很多都抱着捡漏的心态,也有的人是来扫货,买一大批,囤起来,都是投机者的心理。实际上,参加大学生艺博会的很多人以后都不会做艺术家了,他的作品是不可能升值的。”
作品入选“大艺博”的学生,需先行报价,再由组委会评估。大部分学生的报价偏高,以至于,跟学生沟通作品价格,占了整个过程相当大一部分的工作量。李峰的一个朋友曾在美国的一次艺术活动中买到一个美国大学生的装置作品,两件,一共七百美元,对方欢欣鼓舞。
“他们的想法更可取。买家真金白银来买我的作品,就是对我创作的认可。国内的孩子,从来听到的、看到的都是整个市场的热闹状况,都想成功,尽快出人头地。”李峰说。
艺术家张晓刚曾看到一些美术学校打出的招商广告:要致富,学美术。“艺术家画画能卖大钱,这个泡沫式的幻觉养活了很多人。我的一些学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去办补习班教美术,结果挣了很多钱,比很多艺术家挣的钱还多。”他在一次论坛上说,笑容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