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薛书琴的画作,就感到自己多年以来养成的审美惯性受到了挑战。这种挑战跟六十五年前朱光潜先生所体会过的有些相似。他在欣赏一位老朋友绘画中那些带几分隐逸色彩的自然意象之余,发出了这样的疑问:这种意象世界是否只在远离人境的自然中才找得出呢?经过一番反思后,他开始怀疑自己一向看重山水看轻人物可能是一种偏见,进而意识到像倪云林画山水不肯着人物的做法是一种“洁癖”,甚至是一种“缺陷”。
西方现当代绘画语言带给观者的震撼比较多,就像罗伯特•休斯“The Shock of The New”(《新艺术的震撼》)这个书名所揭示的那样。而中国水墨画的创新动力似乎总是不足,传统过于深厚,程式过于讲究,以至于反而成为自身发展的羁绊。能够如朱光潜所说“引起深心契合的乐趣”的画面总是那一些:一条轻浮天际的流水衬着几座微云关掩的青峰,一片疏林映着几座茅亭水阁,几块苔藓盖着的卵石中露出一丛深绿的芭蕉……所谓的自然,乃是人的静观的对象,当然,人与自然并非处于紧张对峙而是亲密融合的关系之中,只不过这种融合主要表现为自然环境是可游、可居的,于是画面中便偶尔会出现一叶孤舟、几粒墨点。这是中国人熟稔至极而且备感亲切的“意境”。人,无非就是那几个墨点。
我不敢说薛书琴的水墨画对于古典意境的营造有着颠覆性意义,但必须承认她给传统水墨带来了新质甚至异质的东西。她画的是人物,但她笔下的不少人物虽具人形,却仿佛不具有血肉属性,就像缥缈梦境中的自然万象一般;而这些形象显然不仅仅是自身锁闭的物象,因为从他们的眼眸中又分明看到了人的性灵,那里敞开的是一个天地人神共在的明暗交织的“世界”。她的画面作为一个表象,令我们更深刻地领悟到,自然不是仅仅作为人的一个背景而存在,因为“天地万物与人原本是一体”,用薛书琴自己的话说,我们的生存本质上跟身边的小草是一样的,风雨阳光下万物生长都有着先天的厚赐;人也是消融而不是消失在天地自然之中,因为“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正是这一点灵明构成了“世界”的开端,意义因此开端而涌现,生命因此而具有了形而上的诗性品质。从这个意义上,我更愿意把薛书琴笔下的那些人物看成是一个个舞动着的精灵,一个个自由飘忽的魅影,它们是风之子,是云之梦,是光之影,是山川之灵,是天地之心,是造化之奇迹,是大道之幻化。
因为不是在中国传统的笔墨程式里打转,薛书琴的绘画提供了一个开放性的诠释空间。从她对人物的刻画中可以看出西方人物画的造型功力,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无论她用了什么样的描摹刻画手法,其画作所依托的精神本体终究是通向中国传统智慧最深邃的巢穴的,你可以说那是老子的“道之为物,惟恍惟惚”,那是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那是为中国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论奠基的“天人合一”……她眼中和笔下的自然与人都是有神性的,是虚灵不昧的,那人物眼眸里闪现的光与照彻天地的光是同源的,她在画面处理上甚至用了影像重叠的手段以彰显天人无间、脉息相通、月印万川的气象。她用画笔开启的世界是一个齐物论、泛神论的世界,因此也是盈满了感动、充涨着诗意的世界。
不知有多少人有过这样的体验:正午荒野里阳光像披在身上的孤独的外套,给人一种空旷的、无所凭依的伤感,太阳下寂静的草地美丽得让人心碎,我们可以在与万物共同在场中感受到却永远无法抵达那恍惚、浑成之“道”。我相信薛书琴拥有这种难以言说的内在体验,否则就很难解释她的意象中会流溢出海子诗歌中才有的那种抒情性。难以言说,言不尽意,遂托付于一个意象世界,立象尽意,象罔得珠。就这样,在形迹的若有若无之间,在光照的半明半暗之际,在物我交融、虚实相生的境界里,我们与画家一道领略了生命的大自然和大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