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说来,这次拜会不失轻松愉快,因为毕加索是一个非常生动有趣的人。拜会快结束的时候,毕加索把大家让进休息室,在一面大镜子前,他穿上西班牙骑士的服装,带上面具,顿时变成了另一个人,逗得客人大笑不已。毕加索说:“每个人的休息方式不同,我是西班牙人,每当工作累了的时候,就以此来自娱。”他还将刚刚出版的一本小画册送给了张仃,用红蓝两色笔,按照名片写了“张仃”两个中文字,又画上一只奋飞的和平鸽,并和张仃合影留念。
合影照片上,76岁的毕加索左手搂着张仃的肩膀,穿着随意,笑容亲切,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张仃则西装领带,身子笔直,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这一老一少,个头相仿,亲密之状,宛如父子。已是世界艺术巨匠、每天接受四面八方朝拜的毕加索,与这位来自遥远的中国的年轻同行素昧平生,他一定是凭直觉感受到他们是同类吧,假如他知道这位中国同行从小就崇拜他的艺术,还为此受过不少误会和打击,并且日后还将遭受更大的灾难,不知他会做何想。
毕加索与张仃(1956年)
对于张仃,这次拜会的意义与后果不可小觑。碰巧的是,就在拜会毕加索后的第二年(1957年),张仃被调到新成立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担任第一副院长。工艺美院是培养实用美术人才的地方,装饰艺术是其中一大门类。张仃在这一行已是无可争议的中国第一“大腕”,被委以这一重任,证明了上面的眼光。然而作为一名画家,张仃同样希望在绘画上发挥他的才能,尤其是受了以毕加索为代表的西方现代派绘画的刺激后,更是欲罢不能。走马上任后,在繁忙的教学、行政工作之余,他以中国画的工具和材料,大量临摹毕加索、马蒂斯、布拉克等人的作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要通过实践,来经历他的美感体验”,为创造一种新的画风做准备。1960年,张仃终于有机会带学生去云南各地采风,此次采风历时整整半年,到过的地方有昆明、大理、丽江、思茅、镇远和西双版纳。云南的自然风光秀丽旖旎,聚集了几十个少数民族,民情风俗因地而异,富于艺术情调,对于搞装饰艺术的人来说,无异于天堂。
张仃与陈布文
从云南回来后,张仃根据写生稿创作了一批作品,其中有《苍山牧歌》、《洱海渔家》、《哈尼女民兵》、《集市傣女》、《油灯》等,在学院办了一个汇报展,引起强烈的反响。但这次展览也给他带来了麻烦,有人私下嘀咕:“张仃为什么搞变形?这不是在搞流派吗?”搞流派,在当时是一种严厉的评判,它意味着资产阶级艺术趣味,个人表现,以及脱离党的领导。张仃鲁艺时代的一位同事看了这批画后,当众说:“这是毕加索加城隍庙”——这句话今天听来很到位,很客观,是一种褒扬,在当时却是一种讽刺。试想,在经过“反右”等历次批判运动、精神思想日趋禁锢、阶级斗争不断升级的60年代初,哪里还容得下“毕加索加城隍庙”?依当时的语境,城隍庙总是和封建迷信连在一起,而毕加索则是腐朽的资产阶级艺术的代表。毕加索加城隍庙,说穿了,就是资本主义加封建主义,是后来严厉扫荡的对象。奇怪的是,张仃对这一切仿佛毫无觉察,不但不收敛自己,反而一发不可收拾,陷入创作的狂热,到“文革”前夕,已积攒了数百幅这样的“毕加索加城隍庙”,为红卫兵的革命行动,提供了现成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