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娃肖像》(1970年代初,张仃)
然而,在那个年头,作为毕加索的知音,张仃注定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回顾张仃的一生,他因毕加索受打击主要有两次:第一次是在延安,第二次是“文革”,两次打击对他的人生和艺术历程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尤其是后一次,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的艺术方向,给他的艺术注入了一种沉郁悲壮的生命新质,使其升华到了新的境界。1938年张仃一到延安,就遇上了麻烦,原因很简单:他将在上海、南京流浪时的自由艺术家做派带到了革命圣地,成了延安的“三大怪人”之一。在鲁艺的讲台上,张仃对素描、透视、解剖之类不感兴趣,却大讲毕加索、凡高、印象派,讲现代绘画的色彩与变形规律。他甚至还为延安的文化人画了漫画肖像,手法很夸张,还在鲁艺办了展览,据说萧军被画得像土匪,刘白羽像只小白兔,华君武瞪着眼睛。这样的东西,理所当然引起了鲁艺领导的注意,在为此而召开的座谈会上,有人发难,说张仃是在“丑化革命作家”。这样的批判,张仃闻所未闻,当然不会服气。现在来看,问题很简单,是张仃喜爱、并且视为天经地义的“变形”,受到了艺术细胞不够、政治嗅觉过头的革命同行的误会。在他们眼里,“变形”与歪曲丑化没有什么两样,用在革命同志身上,自然是别有用心。鲁艺这个地方政治气氛虽然很浓,但艺术上却推崇西方的学院主义,不像国外的左翼艺术家普遍倾向“现代派”,也是一桩有意思的事。受了这次批判后,张仃的创作兴致大减,中止了多年的漫画创作。鲁艺美术系的领导、漫画家蔡若虹常拿张仃喜欢毕加索一事对其进行嘲讽。他们的窑洞靠得很近,有一次蔡若虹请客,在院子里宰鸡,当着众人的面,他把剁下的鸡头称作“毕加索”,声音很夸张,还宣称,毕加索搞的“立体派”,他一天可以画几十幅!
《贾桂琳与花》(毕加索,1954年)
然而,设身处地想一想,在当时的环境下,蔡若虹的举动并没有大错。那是一个急需普及性的写实绘画来为革命事业摇旗呐喊、唤起民众的时代,像毕加索那种复杂的“变形”,对于一般的中国民众来说,无异于天外之物,即使是今天,类似的对毕加索的轻蔑之论,不是依然经常可以听到吗?从这个角度看,错的不是蔡若虹,而是张仃,只怪他艺术感觉太灵敏、太超前,而且那股艺术家的“痴”劲儿总是不合时宜地发作,当然会引起一些人的反感。
比起第二次打击来,第一次打击只能算小菜一碟,但批判的思路,却有它的延续性。这第二次打击是致命的,差点致张仃于死地,其最有力的发难者,仍然是他延安时代的同行,所不同的是,这些人自己后来也没逃脱被批斗、变成“牛鬼蛇神”的命运。
说起这次打击,可以引出长长的故事。其实,在这个灭顶之灾到来之前,张仃有过一段比较宽松的时光。历史毕竟已进入和平时期,新中国面临文化复兴的伟大而艰巨的历史任务,需要通过“洋为中用”来达到目的。此时的毕加索,已加入法国共产党,并且刚刚发表过声援朝鲜人民的巨作《在朝鲜的虐杀》,他的和平鸽飞遍了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对张仃来说,是一件多么令人欣慰的事,这意味着,从此他可以放心地走近毕加索,而不必再有政治上的顾虑。事实证明,张仃还是太乐观了点。
冥冥之中仿佛是上帝的安排,这期间,张仃竟有机会与毕加索会面,圆了自己的梦。毫无疑问,在那个年代,张仃能有那样的机会,离不开他的红色背景和建国初期“包装新中国”的功劳。上世纪50年代初,张仃多次被中共中央委以重任,出国主持了一系列国际博览会的中国馆的设计,到过的国家有苏联、瑞士、捷克、波兰、法国和意大利等,这使他有机会亲睹欧洲各个时期的绘画作品,了解世界美术的最新潮流。1956年的巴黎之行对张仃显得不同寻常,因为在此之前,他去的基本上都是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这次不同,是资本主义的法国,而且是他崇拜已久的毕加索旅居了大半生的国家。张仃预感此次出国极有可能见到毕加索,为此,他提前准备了自认是最好的礼物——一对珍藏多年的民间门神版画。他相信,毕加索见了这对门神,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