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绍君最早从研究中国古代美术入手,后转入近现代中国美术和当代美术的研究和评论。不同于其他美术史家从宏观研究美术现象,郎绍君更多地以艺术家个案研究的形式,对齐白石、李可染、林风眠、吴昌硕、黄宾虹、潘天寿等近现代书画家进行了深入研究,对近现代中国美术史的研究和推进起了很大作用。
记者:郎老师,您好。您多年来一直从事艺术家个案研究,同时您也发现其实在研究中有很多误读现象,那该如何避免这种情况呢?
郎绍君:对于美术史家来说,首先要尽可能多的去掌握原始的材料,比如我从1984年齐白石诞辰120周年时就开始搜集材料,1997年时候才出版关于齐白石研究的第一本书,2002年台湾出的《齐白石的世界》是第二本。在此期间主要是做材料工作,比如说齐白石最初是雕花木匠,为了寻找雕花作品,就跑了好几次湖南。90年前期主编《齐白石全集》,有机会得见大量作品 ,并从绘画、书法、篆刻、诗歌、文章多方面了解了齐白石和他的艺术。譬如,过去我们更多地谈齐白石的画,很少研究他的日记、杂记、诗歌、书法和篆刻等。诗文里的齐白石和画上的齐白石多有不同:画中的齐白石都是表达他对家乡的怀念,想像中的农村自然记忆,美不胜收:但在诗里,特别是刚到北京几年的诗,表达的多是思乡的苦、怀念亲人的痛,战乱中的惊恐。过去的文章强调齐白石出身贫农,作品表现了劳动人民感情,但从材料知道,他是在地方士绅的关怀和培养下成长起来的,与清末民初的官吏、文人也有很多交往。他送蒋介石一幅松鹰图,也送毛泽东一幅松鹰图,意思说你们都是英雄人物。一个画家的成长和思想是复杂的,多面的。所以研究他们,要掌握尽可能多的材料、文献,追求那个“是”字,即历史的真实性。对历史的误读不可避免,但尽可能减少不靠谱的误读。还原历史不可能,但要尽可能地接近真相。你可以有自己的观点和解释,但要有所根据。同时,随着新材料的发现,不断修正自己的看法。
记者:我们根据材料不断地去接近真实,但也总是有限度的,如何把握一个度呢?
郎绍君:首先要把握自己,不要过多地以想象代替求证。“同情地理解”是强调理解二字,陈寅恪用这句话的意思,也包括感性想像,但不是随意、任意、没有边际的想象。这涉及用什么方法、态度对待历史的问题。
我们知道的历史仅仅是历史的碎片,所以需要用想象加以补充,包括感觉、直觉的“理解”。把握艺术现象,这一点特别重要。解释前人作品,只有一堆材料是不够的,只看到技术因素也是不够的。我观察林风眠的作品,开始也只是注意它的形、色、结构等,但反复品读,逐渐感受、触摸到一种孤独、寂寞的东西。这在他50-70年代的作品中尤其明显,与同时代画家的作品很不同。后来我从相关文献中发现,他幼年失去母亲,在法国留学时夫人和孩子因病早逝,对他造成了很重的心理创伤。他带着这种创伤记忆去欣赏西方绘画,西方古典音乐,读被称作“悲观哲学家”的叔本华着作。抗战期间,他独自居重庆,接过水墨艺术。1956年,夫人带着女儿远赴巴西……。三十多年间,他始终一个人生活。解放初,他的艺术不被理解,在中央美院华东分院受到指责和批判,在50岁就辞职居上海,坚持继续作艺术探索……。总之,他在最有创造性的年龄是最孤独的。我用“孤寂的美”解释他成熟期作品的精神特点,有直觉印象的因素,也有文献记载的根据。那个时期,他的作品追求和谐与美,但不随波逐流,不做英雄主义的和粉饰的赞歌。坚持在题材、造型、结构和色彩方面走自己的路。他作品的孤寂感,与他对中西艺术的理解有关,与五六十年代的政治文化环境有关,不是刻意追求孤独表现,而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孤寂背后是一种被压抑的痛苦,是一个有创伤记忆的人在特定时期的精神特点,这个解释与我的欣赏直觉有关,但主要源自理性的解读。
艺术史研究需要鉴赏力和理性,这能力和知识结构和积累有关,和对作品的直觉把握有关,且因欣赏主体的心理素质、天赋而有所不同。
记者:中国很多美术学院从事研究的人对美术本身并没有经验,更多的是从社会学、解释学等方面进行解读,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郎绍君:美术史研究的当代潮流,是从单纯的美术史研究转向跨学科研究,特别是社会学方向的研究。这潮流源于西方,在近十多年的中国方兴未艾。“对美术本身没有经验”的现象,与选择社会学方向的研究似无必然联系。这个现象很早就有了。20世纪中国始终存在着强大的反传统思潮。反传统思潮的后果之一,是学校教育不重视艺术本身的特点与规律,不重视对传统艺术的鉴赏与研究。身为画家、美术史论家,但不大懂中国画,是相当普遍的现象。我有一篇名为《非学校教育》的文章,从教育这个层面谈到这个问题。
记者:除了反传统思潮,还有什么原因?
郎绍君:现在的应试教育是一个原因,不承认艺术需要天赋也是一个原因——学艺术只是为了挣钱吃饭,怀抱这种实用主义观念,就会停留在技术层面,没有内心表现和创造力的训练和培养。这样的人,很难学懂以“文”为根基的中国艺术。中国画是一种有技巧难度的艺术,又是与中国文化、智慧有深刻渊源的艺术,其难在综合性,难在技与道通。另外,在多元化的文化氛围下,人们有了更多选择,美术史论的目的、内容和方法也有多种选择,懂不懂传统艺术已不是必须的事情。
记者:您做了一辈子美术研究,您是怎么走上美术研究之路的呢?
郎绍君:我最早上的是在天津河北师范学院美术系,这是一个综合院校,中文、历史、外文、音乐和数理化学科都有,当时学生没那么多作业,比较有时间学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喜欢念书,学校动员我学史论,毕业留校教书。想起来,上学时主要是画画,毕业后才全力学史论。主要靠自学。中国传统强调学的主动性,“转益多师”,“师学舍短”,都包涵着这个意思。
记者:那时候,不是很多运动吗?
郎绍君:是。我入学的1956年,毛主席提出“百花齐放”,学生们比较自由。57年“反右”,58年大跃进,学校办工厂;59年参加修海河劳动,真正学画画的时间并不多。那个年代,要求学生的首先是政治过关,政治第一,集体主义,听组织的话,远比个人爱好与自由重要得多。我们每周都要开“生活会”,会上要自我检查,自我批评,交待和反省自己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如果有什么与领导不同的看法,总是被批评为“错误”或“个人英雄主义”。不过,学生各有不同,总有人顽强保持着自己的一些天性,对自由的某种追求,如看一些喜欢的书与画,写点自己喜欢的文字等。我大致属于这类学生,所以经常受到老师和学生干部的批评,直到毕业鉴定也写着“有个人英雄主义”一类的评语。
记者:最初发表的是什么文章?
郎绍君:毕业那年暑假,等着分配,没事干。因为喜欢版画,喜欢读鲁迅的杂文,就写了一篇鲁迅和新兴木刻的文章,把鲁迅扶植新木刻运动的历史梳理了一下,正好赶上鲁迅逝世25周年,就寄给《天津日报》文艺副刊,没想到用了一整版发表。天津美术出版社社长郭钧前辈,派人把我叫到他家,鼓励了一番。以后,渐与天津、河北的报刊建立了联系,陆续发表一些美术评论文字。现在想起来,这对我的写作能力是个不错的锻炼机会。
记者:您到艺术研究院读的是什么?
郎绍君:美术史。我向来觉得史论不能分家。没理论的美术史往往只是材料的梳理,没有美术史的理论往往空泛。我熟悉的老先生,有的很有理论,有条理,但就是不懂艺术、不熟悉美术史;有的掌握不少美术史知识,但缺乏理论与思考力,写文章困难,也讲不出多少道理。我不想这样,就坚持写评论,坚持把论融于史,把史融于论。当然,我的思辨能力不强,我追求的“理论”没有思辨性和哲学高度,不过是强调问题意识、条理清晰和个人看法而已。
记者:您什么时候开始具体地进入美术史的研究呢?
郎绍君:我最初是应教书之需学史,学的很粗。1976年冬,人美社王靖宪约写《中国古代绘画百图》,为了材料和讨论的方便,我住在人美社写完文稿。那时刚粉碎四人帮,还没有美术史着作出版,对于人美社而言,这本小册子还算有点开局的意义。当然,这不是什么学术研究,只是一本鉴赏性的通俗读本。
真正做论文是1978年后的读研时期。我做的《苏轼和文人写意》,是一个绘画史论的题目。中国美术到宋代是个大转折,从礼教美术、宗教美术主流转到为世俗美术主流,山水花鸟画和水墨画的高度发展,形式语言趋于成熟,士大夫文在画坛占据了相当的地位。体现这个转折的人物,以苏轼为代表。他通过文章、诗歌、题跋,对于肖像画、书法、鉴赏、画家、书画功能与评价标准,都提出了独特的看法。其中最突出的一个思想,就是弱化写实性,突出写意性,对后来的写意画和相关理论产生了巨大影响。《苏轼与文人写意》计划增写成书,初定名《苏轼与中国绘画美学的转折》,后来,因为接受了编大百科全书美术卷现代分支的任务,遗憾没有完成。
我对美术史的兴趣,原不在近现代,最初喜欢汉画,又写过两篇关于敦煌的论文,段文杰院长说我的角度不错,让我去他们那里。那时我的母亲瘫痪在床,孩子又小,我没敢答应。我还对陈老莲感兴趣,跑了两趟浙博、苏博、上博找材料,但收获极小,也放弃了。因为作大百科的缘故,我转向近现代史,并关注新潮美术和现代美术评论。因为精力有限,后来集中精力做中国画研究,仅齐白石就陆续用了十来年时间。我喜欢做个案,觉得它易于史论结合,能做得相对深入一点。
记者:当时更多的是从宏观上研究。
郎绍君:我的第一本文集《论现代中国美术》大多是宏观叙事,是对二十世纪美术问题的回顾反思。新时期之初,迫切需要梳理对近现代美术的认识,这是内在的也是现实的需求。另外,我也需要改变自己的知识结构,这本文集都是从宏观角度谈的世纪美术问题,有点史不像史,论不像论,但也构成了自己的特点。
记者:谢谢郎老师接受我们采访,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