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材料的视角看中国当代艺术的浅薄,会发现不仅仅是材料所揭示的艺术弊端,而且是由材料所引出的一系列问题,涉及作品的制作工艺和作品中的美学世界,以及更深层的观念问题。当代艺术之所以浅薄,是因为时髦的当代艺术家们要么只关心形式,要么只关注观念,而不能将二者贯通起来,不能透过艺术的表层结构而洞悉深层结构。
为了企及艺术的深层结构,本文首先要讨论的,是材料的“制作”及其“工艺”性。材料属于艺术形式的层次,是形式的诸多方面之一。材料与工艺的互动协作,对应于形式与修辞的关系。二者协作产生了作品的美学世界,并进一步指向了作品所暗含的思想,即当代艺术所称的“观念”。
这就是说,材料与工艺是艺术生产的前提。在艺术界之外的其它行业,尤其是高技术领域,二者不仅是决定产品质量的首要因素,而且是决定科技水平的首要因素。举例说,在航空航天业,无论多好的构想和设计,如果没有相应的材料和工艺,皆无法实现。这就像中学《物理》教科书讲述核聚变的工作原理和核武器的制造程序,今日互联网上更有足够多的核武制造指南,但大半个世纪以来,世界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国家能够制造核武器,其他国家皆受制于材料和工艺而无可奈何。
由西方文化思潮所引导的现当代艺术,以观念为主流,在20世纪导演了一场又一场艺术革命。在历次革命中,除观念外,材料与工艺扮演了什么角色?对艺术革命来说,材料与工艺同观念的关系是什么?
从艺术史的角度看,十九世纪中后期,欧洲的写实主义绘画几乎登峰造极,库尔贝的现实主义艺术思想和学院派新古典主义的造型技法将室内架上绘画推向了图像制作的峰巅。在此历史条件下出现的印象派完全没有生存空间,不得不转换方向,走向户外,从而以外光写生打开了一片新天地。印象派成功的契机是什么?原因当然很多,但是,如果没有锡管颜料这一新材料,印象派之色与光的艺术世界便无法呈现,艺术史上的印象派革命将是无法想象的。
当欧洲艺术发展到20世纪前期,杜尚的现代主义艺术革命出现了,他将现成品作为材料而引入艺术。如果不使用现成品,杜尚将不成其为杜尚,达达也不成其为达达,西方现代主义艺术运动将缺少一大创新,更难有半个世纪后的波普艺术,而随后的美学思想和艺术概念也不会发生改变。
到了后现代主义时期,西方艺术家们对材料的探索已无极限,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来制造作品,其结果,材料的探索被解构了,这一探索失去了往昔的革命性意义,“材料”作为一个纯粹的物质话题已然结束,转而与“工艺”结合,成为一个关于怎样使用材料的话题。
“工艺”原本也是一个相对纯粹的话题,指制作艺术作品的方法、技术及水准,也就是手工活干得好不好的问题。生于美国的日本艺术家野口勇,尽管其雕塑的要义在于禅意,但其禅意的形式设计,却来自于他的手工制作技艺,即他在石料上砍锯打磨和雕刻勾勒的“工艺”。野口勇的艺术可以表述为:艺术家以禅为意,加工石料,使之成为禅意的形式。在这个表述中,“工艺”虽依附于“制作”而与“材料”相连接,但因“制作”的动词特征,“工艺”更具有艺术家的主观性,而成为艺术家着意所为的修辞手段。正是凭着这一修辞手段,野口勇才营造了他独有的禅的审美意境,创造出了独一无二的艺术世界。
在形式和修辞的层次上说,中国当代绘画界的石冲和冷军与野口勇有可比之处,既相似也相异。相似者,石冲和冷军的绘画都强调工艺性,就像野口勇那样,其作品的制作工艺,便是作品的迷人之处。从视觉效果上说,石冲和冷军那几可乱真的超级写实效果,早已脱离了材料的形式层次,而进入了工艺的修辞层次。相异者,石冲和冷军的目的,直接就是追求工艺效果,而野口勇的目的却不是,他追求禅意的美学境界。类似情况在今日中国艺术界比较普遍。不少走红于市场的艺术家,他们虽有高超的绘制工艺,但既乏境界,也无观念,例如北京的那一群著名古典风格写实画家。
在以上关于野口勇的阐述中,材料、工艺、境界、禅意四者的关系,可用一个符号模式来说明:
材料 → 原始能指
工艺 → 意指行为
境界→ 所指/能指
禅意 → 终极所指
在这个模式里,其一,“材料”是一种物质形式,是工具和工艺的作用对象,是动词“制作”的宾语;其二,“工艺”作为一种修辞方式,是动词“制作”的实施,是符号的意指行为;其三,“境界”即材料通过工艺而在艺术作品中创造出的美学世界,既是“材料”的所指,又是“禅意”的能指,具有可转换的身份特征,罗兰·巴特对符号所指的这一双重身份做过经典论述;其四,“禅意”是材料的最终所指,是借助“工艺”的修辞手段和“境界”的符号转换而企及的隐蔽的深层思想。这四个层次的递进,揭示了本文开篇“材料制造艺术”这一简单陈述的背后所暗含的深层结构,我表述为:
形式 → 修辞 → 美学世界 → 观念
从符号学角度说,这一深层结构中形式与观念的关系,并不是能指与所指的直接而简单的关系,材料并不能直接揭示观念,恰如锡管颜料不等于印象派绘画,现成品不等于杜尚、达达或波普艺术,这当中还需要工艺的环节,需要制作的结果,也即还需要修辞和美学的层次。索绪尔的语言符号学并没有指出居于中间环节的这些层次,直到半个多世纪后罗兰·巴特的文化符号学问世,我们对视觉文化现象才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也才使能指和所指的关系能因其符号身份的转换而得以丰富。
修辞与美学世界这两个中间环节都与工艺相关,我且再到艺术之外来说明之。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军工业受到重商主义思想的重创,工艺水平极低。在一个仿制导弹的案例中,工程技术人员拿到了国外产品,但复制的山寨品却完全达不到原版的制导精度。问题的结症在于山寨版的材料和制作工艺。材料方面,原版设计资料中缺少导弹尾翼方向舵的生产材料说明书,山寨版的材料因合金配方有误,在导弹飞行的不同航速阶段,尾翼发生变形,影响了航向。工艺方面,原版由高精度的数控机床制作,其切削误差与设计要求几乎为零,而山寨版未用数控机床,其误差是随机的,无法符合设计要求。
三十年过去了,材料与工艺至今仍是制约中国高科技的瓶颈。在航空航天领域,中国五代机的构想和设计,并不比美国的F-22或F-35差多少,但中国的歼-20和歼-31都有“心脏病”,国产航空发动机的功能远逊于美国同类产品。其原因不在于发动机的理论研究和设计,而在于制作的材料和工艺。今天,中国的航空发动机仍依赖进口,受制于人。近日中国成功试飞十倍音速的飞行器,也许材料与工艺的瓶颈问题有了突破。
当代艺术有无瓶颈?这瓶颈是什么?我认为,这瓶颈就是艺术的深层结构。在“形式→修辞→美学世界→观念”这四个递进的层次中,时髦的当代艺术家们要么是只关注材料和工艺,要么只讲究观念,而不能将四者贯通一体。
今日中国的当代艺术有两大主导倾向,一是崇尚形式的古典风格写实绘画,另一是崇尚观念的前卫阵营,尽管前卫一词早已老旧。古典风格的艺术家们关注材料和工艺,有些也关注自己画布上营造的艺术世界,但谈不上什么观念。前卫艺术家们深谙“重要的不是艺术”,一味关注观念,争相改行去当蹩脚的政治家,且看如今的观念艺术圈,有谁不是拿中国的政治问题,去向西方艺术市场祈求买家?
中国当代艺术的浅薄,是只重形式与观念这两极,而且是互不相关的割裂的两极。若能着眼于艺术的深层结构,将形式与观念贯通起来,中国当代艺术必会更加丰富,更加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