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一
如果是一个试图完整理解艺术史的人,那么他在熟悉艺术史资料之后,需要做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就是采用合理的立场,分辨、处理好各种流派之间的关系,在自己心中形成一个属于自己的艺术史。这时就需要有一个立足点,才可以观察出其他各种流派的特征。
宋代绘画就是中国绘画史的这个立足点,在此之前,都是比较粗糙的绘画,在此之后,由于宋人已经足够精能,那么从元代晚期开始的各种艺术变化,其实都是“反精能”。宋画的优势不仅在于精能,而是还能够中正平和,所以不俗。站在宋代,往前看,则是努力走向精致,往后看,则是不断的“反宋画”,这就显示出宋画在整个绘画史中的中庸地位。如果你站在这个位置,就会感到非常合适,可以把前后艺术史关系都看清楚。我自己对此深有体会,就是研究宋画5年,再去研究其他绘画,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一些比我聪明、比我有能力的人,不是从宋画入手,到现在还处于迷惘之中。
这个观察的立足点,类似于天平的中间那个杆子,其作用无可替代。书法的立足点,那个中庸的视角,应该是王羲之,熟悉王羲之书法,其他一切书法作品,都可以相对准确地评判。缺乏这个准确的立足点,其他所有坐标都会产生偏移。所以王铎捣鼓一部《淳化阁帖》,就可以成为伟大的书法家,因为他始终与中庸点对话。当然,王羲之的书法,难度超过宋画,这是显而易见的。篆刻史上,老前辈一直强调学习印章,一定要从汉印开始,而不能从流派印开始,以前不理解,现在自己想明白书画的道理,那么印章的道理其实一样的——汉印就是那个中庸视角。
最近一些重要的展览,已经开始接近这个想法,2004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走向盛唐》展览,就是通过多种器物,放置到一起,让观众在比较中看到,在唐代之前,中国各种器物的艺术成分,是如何逐步脱去野蛮的气息,走向现代文明。在这个大方向、大发展中,唐代就是那个中间点。这是在思想上一个有启发性的展览,虽然从单个器物来说,2010年《忽必烈的世界》更加好看。
20世纪很多画家、鉴定家,建议大家先熟悉近现代,再熟悉清代,再明代,由此上溯艺术史。如果我们考虑到中庸视角这个说法,那么上述从近现代入手的说法,有点误人子弟。这相当于从天平的最右边研究起,也就是从事物的“极右派”开始研究,这样上手,极其容易产生偏差,学习者能否有时间、有精力熬到看到天平中间那个秤杆,都是问题,怎么期待学生可以正确看待整个艺术史?书法也是一个道理,如果你上来就学习汉碑、秦篆,或者上来就学习20世纪书法家,最后才发现王羲之,那岂不是太晚了?只有一开始就关注王羲之,“念念不忘”,日积月累,才会有所进步。如果你从近现代书法,慢慢上溯,到了董其昌,你如何能够理解董其昌在做什么?只会越学越糊涂。
与此同时,在概念上,近现代教育体系,从来没有讲清楚“巧与拙”的关系,这个基本范畴不说清楚,也会导致出现认知的重大偏差。人们认识到艺术的巧妙,在书法领域,是天才的王羲之导致的,在绘画领域,则整整晚了700年,到了宣和时代,才懂得画得很巧妙,这是赵佶的功劳。
但是人们的审美习惯,是阴阳呼应的,看惯了一种审美,就会想到另外一种。对于书法的巧妙,颜真卿给出了“拙”的概念,使得书法一下子丰富起来。对于绘画来说,在宣和时代之前,五代绘画中存在很多生拙的因素,艺术史似乎特别回避这个现象,从来不说哪个时代艺术品不好,哪个时代艺术品的缺陷是什么,其实五代绘画如何会不生拙?在北宋达到绘画的巧妙境界之后,人们就不太容易回到“拙”的境界中。面对北宋的成就,南宋画院用的马夏直率风格,对抗细腻、和谐、全面的宣和绘画,另外一方面,则依然回忆、追想“拙”的艺术,典型代表则是宋、元、明的米芾、赵子昂、董其昌全面提倡董元山水,其审美源头恰恰就是“拙”,董其昌、八大山人山水画,就是这个特殊方向的明确代表,再后期的文人画,有些是这个方向的发展,有些则不是。
绝大多数人的审美,是本能审美,所以,文人画的“拙”,其实也难以得到世人真心赞赏,因为其根本上是反对本能审美的,而不特别提到教育层面,不提到概念层面,来阐述“拙”,如何指望一般学生可以自动理解这么古怪的内容?这一段艺术史的源流说不清楚,在学术判断中,就讲不清楚五代的生拙意味着什么,也讲不清楚看起来奇奇怪怪的文人画,是在对抗什么。艺术的发展,是一环套一环,非常严密且理性的。而现在很多教科书在基本问题上有明显偏差,导致人才难以被选拔出来。
也许有人会问:哪件作品是巧与拙的混合品?这是一个厉害的问题,我觉得,赵佶《柳雅芦雁图》中的柳鸦,可以当之。如果拓展一些视野,那么北宋皇陵的石雕(图1),似乎也是这样的审美。
在艺术史领域内,勤学苦练不是首要问题,因为很多环节,用功也不太可能立即见效,否则人人都有可能成为大师。艺术品,很多展现的是前人的艺术思想历程,只要学习道路正确,总会体察到的。但是入门的第一步,你必须把位置占据准确,也就是本文说的中庸视角,这一点我愿意强调一下,否则你再用功,也有可能是野狐禅。
中国人说中庸,不是说站在两派中间,和稀泥、捣浆糊,而是找到中庸点,去观察世界,这样的你的坐标明确,评判标准可靠。如果不找到这个点,那么学习、世事都很难寸进,历代不乏聪明人,清代诗人也未必都是笨蛋,李杜也未必就神明,但是李杜站在唐代那个中庸点上,无人可以撼动他们的成就。只有站住唐代诗歌的点,才可能细致的研究清代,否则也是一团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