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批评界、艺术史界,尽管研究者的方法十分多元,但有一点是达成共识的,就是充分肯定了毕加索在西方现代艺术史中的重要性。于是,这就自然会延伸到在研讨会发言中,我希望讨论的第二个问题,即“8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语境下的毕加索”。也即是说,我们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认识毕加索、接受毕加索,以及毕加索到底对中国当代艺术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在研讨会的发言中,许多批评家谈及中国的艺术家是如何接受毕加索的。但是,我个人的看法是,在众多的原因中,最核心的一点是来自于中国的当代艺术需要完成现代语言学的转向。这种对“转向”的诉求有其内在的必然性,一方面源于对既定的一元化的现实主义语言的批判;另一方面在于,在西方现代艺术与现代文化的冲击下,中国艺术家不仅要摆脱“文革”以来的“艺术工具论”,还要从艺术本体建设的角度,将其推进到现代形态。这就意味着,和其它一些现代主义的风格相似,毕加索为代表的立体主义所带来的意义主要仍体现为,它能为当时的绘画创作带来一种新的可能性。
不过,“文革”结束后,新时期艺术创作的起步主要仍得益于改革开放所开启的新局面。其内在的推动力,还在于国家自上而下的“反思文革”与“解放思想”。但是,从艺术嬗变的轨迹来看,变革之路仍然是从现实主义内部的裂变开始的,即出现了批判现实主义的倾向。只有等到80年代初“伤痕”与“乡土”慢慢退潮之后,当代艺术的发展才从批判现实主义转到现代主义阶段。换句话说,只有到了“新潮”时期,西方现代艺术才成为了中国当代艺术寻求变革的主要资源。但是,“新潮”期间的当代艺术并没有解决好“语言反叛”与文化启蒙的问题。前文提及的“语言学的转向”与文化诉求之间的矛盾在此时变得尖锐起来,最终出现了“社会学叙事”压倒“审美叙事”的局面。就当时的创作来说,1986、1987年前后,美术界一部分批评家、艺术家曾提出了“纯化语言”。所谓的“纯化”,实质就是批评“新潮”期间,一部分艺术家的创作仅仅是对西方现代艺术风格简单的、甚至是极为粗糙的模仿。针对“纯化语言”,批评家栗宪庭提出“重要的不是艺术”,相反主张“艺术需要大灵魂”。在当时的艺术情景中,栗宪庭的本意并不是说艺术语言的变革就不重要,而是与之比较起来,文化的反叛与思想的启蒙更迫切。这也是他提出“大灵魂”的真正意图。
在“新潮”期间出现这种矛盾,更为内在的原因是1985年前后,随着改革进程的进一步深化,在新的政治、文化、艺术的语境下,一批敏感于社会文化变迁的知识分子开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焦虑感。这种“焦虑”具有双重的维度,既有对现代化变革的焦虑,也有对文化现代性建设的焦虑。简单地理解,前者来源于国家希望在最短的时间用最快的速度实现四个现代化,后者则来源于在西方现代文化、现代文明的刺激下,希望尽快地完成本土文化的现代转型。按照现代性发展的规律而言,如果改革开放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步调一致,相辅相存,社会现代性与文化现代性将不会发生冲突。但实际的情况是,由于改革开放在不同领域推进的程度并不一致,难免会出现矛盾。换言之,一方面是国家在体制改革上需要向西方学习,但又担心西方现代文化中那些自由化的思想对中国本土文化传统和道德观念产生冲击;另一方面,由于国家的改革都是自上而下的,不管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艺术领域都在国家有效的管理和把控范围之内,对于那些渴望现代艺术的艺术家而言,文化现代性的焦虑就会迅速的显现出来,譬如,如何在文化上拥有发言权和话语权,如何实现创作主体的解放与自由,如何让作品具有自身的文化身份等都将成为问题。于是,主流文化与前卫文化的冲突与砥砺、对抗与妥协成为了整个80年代文化艺术运动的主要特征。当然,仅仅从对文化现代性的追求角度讲,其维度也是多元的,既有对传统文化的反叛,也保留了“文化寻根”的取向;既有对西方现代文明的憧憬,又有对东方文化情怀的怀念。其间,最大的张力来源于对西方现代文化的憧憬与对传统文化的批判,也即是说,在那个时期,越是渴望西方现代文化,对传统文化的批判也就愈猛烈。
作为一个特定时期的文化表征,社会现代性与文化现代性的冲突自然会在艺术创作中有所显现。换言之,“语言反叛”与“文化启蒙”之间的矛盾,最终也就会表现在“纯化语言”与“大灵魂”的碰撞中。也正是因为“大灵魂”占了上风,或者说“社会学叙事”压倒了“审美叙事”,这反而说明了一个基本的情况,即在80年代的艺术史情景中,我们对西方现代艺术的学习几乎是在一种错位、误读的状态下完成的。而且,一个让大家始料未及的情况出现了,为了达到对抗现实主义的目的,我们在接纳西方现代绘画的同时,也接纳了西方后现代主义的东西。于是,在短短的十年中,前现代的、现代主义的、后现代的都出现了。然而,问题的症结也正在于此。它会导致两个后果,一个是我们在接纳西方现代艺术的时候,很容易就忽略形式变革背后所依存的线性发展逻辑。另一个就是造成空间、地理上方面的混乱,比如立体主义来源于巴黎、“达达”来源于苏黎世、未来主义来源于意大利,等等。但是,当时的情况是,我们在接纳西方现代绘画的语言与风格时,几乎忽视了它们在时间与空间上所形成的艺术史上下文关系。既然存在着“错位”,也就必然会导致“误读”。于是,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就会显现出来,那就是需要认识到,西方现代绘画是在分裂的现代性中产生的。如果不注意到这个特点,中国的艺术家在学习西方现代艺术的形式、风格、语言的同时,就会仅仅停留在表面,会忽略形式背后所置身其间的艺术史传统,这个传统不但与19世纪中后期的前卫艺术传统相关,也与西方至启蒙运动以来的理性批判精神紧密相连。
所谓当代艺术的“三级跳”,也就是在这十年中,我们从改革开放以前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直接跨入到后现代。“三级跳”的背后其实也是当代艺术在这个阶段需要同时完成的三项任务,一个是打破僵化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模式,另一个是实现本土艺术的现代转型,同时还需要消化西方的后现代艺术。在西方艺术史的进程中,从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再到后现代主义,差不多用了一百年的时间,而我们只有短暂的十年。或许是因为时间太短暂,这三项任务最终都没有完成。譬如,就现实主义内部的变革来说,以“伤痕”、“乡土”为代表,艺术家用批判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现实主义打破了“红光亮、高大全”的创作模式。但很遗憾的是,这种批判性的传统并没有得以维系与延续。而且,当时的批判现实主义仍然无法回避自身的历史局限性,因为“伤痕”的出现,原本就是国家自上而下“反思文革”的结果。所以,一旦后来的政治思潮发生了改变,艺术家也就策略化地开始淡化作品的批判意识。其实,在这“三级跳”的过程中,还出现过一个独特的现象,那就是批判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博弈。虽然在“新潮”期间,现代主义的浪潮曾压倒了批判现实主义,但是,90年代初,以“新生代”和“玩世”为代表,在反“新潮”宏大叙事的思潮下,现实主义又重新占了上风。不过,“新生代”与“玩世”所带来的也是一种变异后的现实主义。就现代主义的转型来说,虽然我们向西方学习,但最终并没有出现类似于西方的,以纯粹的形式反叛为目的的现代主义革命。相反,我们几乎是在同时接纳了西方现代主义与后现代艺术,这两者之间的博弈,反而让我们忽略了后现代主义原本就是对现代主义的反拨,抑或是解构。
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当代美术的发展几乎是在一个全新的社会、文化语境中起步的。首先,当代美术置身于社会学转向的文化情景中。1992年,以市场经济为主导的改革开放对其后的社会发展产生了持续而深远的影响,接踵而来的是商业社会、都市文化、流行文化的兴起。其次是艺术语境的转变。1989年的“现代艺术展”标识着“新潮美术”的式微,因为当早期的文化批判无法在现实中找到答案时,这也意味着此前那种宏大、崇高、充满启蒙意识的现代主义叙事方式的没落。尽管这一系列变化有其内在的必然性,但充满戏剧性的是,90年代初的当代艺术几乎完全与80年代脱节。更为严重的是,到了90年代中后期,当代艺术原本具有的批判性与前卫意识开始遭到各种机会主义、犬儒主义、功利主义的剥落与吞噬。
以毕加索在成都的展览为契机,可以让我们重新去思考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当代艺术家是在怎样的历史条件下接受西方现代艺术的?沿着这种逻辑,进一步追问的问题是,经过近30年的发展,我们的现代主义历程是否完成了呢?当代艺术的内核到底体现在哪里?它有自身的价值尺度吗?在当时的研讨会上,有的批评家曾谈到,我们不再需要毕加索,也不再需要西方的现代主义。但我的看法刚好相反,通过这个展览,中国的艺术家应该重新认识西方的现代主义和现代主义绘画。因为,对于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来说,这个认识与熟悉西方现代主义的过程不是已结束,而是处于一个新的临界点。为什么“新潮”时期的现代主义运动会突然终结,为什么中国当代艺术会丧失自身的批判意识,进而被功利主义与犬儒主义所吞噬……其核心的原因,就在于缺乏现代主义的传统。其实,不管是从当代艺术自身的批判性,还是从社会民主化进程中个体的解放来说,我们都需要重新去反思80年代以来的现代文化建设,反思为什么至今我们都缺乏孕育现代主义的文化土壤。因此,从这个角度讲,通过毕加索这个展览,我们应该重新去认识西方现代主义,它就像一面镜子,能让我们更能清楚的发现自身存在的问题。与此同时,中国当代艺术需要清理自身的文脉,重新去认识、建构自身的现代主义历程。在这里,现代主义不仅仅体现为表象化的风格,而是表征为一种理性的文化批判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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